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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夏天总要比想象中更热情些。
  大野抬起头,忽然觉得天空湛蓝得仿佛生出了些疏离,日光刺穿云朵溅到眼里,大野连忙皱眉低下头去,手里的钓具投来明晃晃的反光。

  真难办呢。
  大野呢喃着,停下步子对着街边的落地窗打量自己。
  不久前他把长长了些的头发染回黑色,被二宫称赞秀气了不少,他虽然对褒奖的措辞有些不满,却仍是抚着入夏后日益削尖的下巴,扬起一抹暧昧的笑。他又发觉自己晒黑了许多,小声嘀咕着,是不是该擦点防晒油呢。二宫定然是要责备他的,他立刻就能想象出二宫一边目不转睛地持续DS游戏,一边漫不经心地吐槽的样子。大野稍微思索了一下二宫的存在于他而言的意义,最终由于不愿耗费脑细胞而中止。
  二宫近来忽然迷上了魔术,在那家伙主动要求表演的时候显得更捧场些就好了吧。
  大野得出结论,心满意足地停下随意拨弄着头发的手,认真向玻璃橱窗里看去。

  他才发觉这是一间画廊,不规则的灰白墙面和灯光营造出简约却奇妙的空间感,其中陈列的画作与雕塑各具独到之处,又微妙地维持着某种相似的格调。绘者大野胸中的某一隅开始澎湃起来,莫名的企及欲正蠢蠢欲动,又被突然触到的玻璃橱窗里的一双眼睛惊醒,受惊的看客下意识向后退去一步。
  大野回过神来,发现那是一双好看的男人的眼睛,蒙着平静又不易解读的乌色,大野不由地以那双眼睛为线索,浏览了眼睛主人直挺的鼻子和圆润的唇。
  玻璃橱窗里的男人看向大野,灰色的西服套装让他看起来很优雅。
  大野却像被那男人漂亮的瞳孔戳中了心事,又像是被从熙攘的街景里突兀地揪出来一般,连忙落荒而逃。
 
  回到住处时大野有些后悔,他似乎并没有羞愧得需要立刻逃走的理由,也许他应该走进去大大方方地欣赏并在脑内评头论足一番,只是那个有着动人眼睛的男人让他不由地心虚。
  你愿意注视着美丽的事物,而非被他们审视着。
  大野郑重地想。
  他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当个哲人,顷刻又被自己无聊的领悟逗得笑出声来。

  那么干点正事吧。
  大野絮叨着,在客厅的各个角落寻找被二宫恶作剧时藏起来的画材。
  浴室的门在这时候被推开。
  大野埋首在沙发后苦寻,扬声对着浴室喊,把我的画材还回来。
  没有回应。
  捉弄人也要有个限度。大野一边抗议一边站起来。
  从浴室出来的男人裸着上身,只在腰间系了条白浴巾,湿哒哒的黑卷发贴着五官鲜明的脸,男人的眉毛很浓密,此间正微微蹙起。

  大野忽然想起来。
  那时他正躺在甲板上,费力地在烈日下眯起眼睛看着二宫传来的短讯,他说今天有新房客搬来,那人姓松本。

    贰

    大野陷在沙发里端详着不远处正盘腿游戏的二宫。
  不要盯着我傻看。二宫随意丢来一句话,目光甚至没有离开过掌机屏幕。
  这家伙是长了什么样的眼睛啊。大野感叹,二宫从来都能捕捉到他的一举一动。
  二宫不再搭理他。
  大野索性细致观察起二宫的脸,他发现二宫永远像个青春少年,带着些清澈的邻家气息,说不出的耐人寻味。
  这家伙真的有25岁吗。大野自言自语。
  二宫笑起来。  

  昨天搬来的松本君和我同年,月份还要再小些。
  噢。
  看来大叔角色注定是你的了。
  我只比你大两岁呀。

  大野委屈地在沙发里翻了个身,背对着二宫。
  二宫放下游戏机坐到大野身边,推着他的肩膀说,办个松本君的欢迎会吧。
  多麻烦。大野把脸埋向柔软的沙发靠垫,闷闷的声音带上皮革的味道。
  松本君是个模特哟。二宫搔了搔大野的颈间。
  大野拨开二宫的手,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脑子里是初会面时松本出浴的样子。
  你刚才在想不纯洁的事吧。二宫的笑意很狡黠。
  才没有。大野扬起声调。
  二宫的笑声回荡在屋子里,清晰明亮。
  大野喜欢二宫的笑声。

  松本的欢迎会被定在翌日。
  大野找到预约的餐厅时,二宫已经等在门口。
  真晚。二宫例行责备大野的磨蹭。
  为什么是中华料理?大野抬头看了看餐厅的门面,皱眉。
  因为最近手头紧。二宫漫不经心。
  中华料理是很贵的吧。大野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皮夹。
  这间店的话,没问题。二宫推着大野走进叫做桂花楼的中餐馆。

  早到的松本起身打招呼。
  虽然同住一宅,但松本早出晚归,大野终日房门紧闭,三两天下来,竟全然没有照面。大野在初见后终于有机会细致看清松本,发现他有一张极其迷人的脸孔。松本的声线很清脆,带了些鼻音,神情严肃时显得有些难以接近,笑容却晴朗得几近耀目。
  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会很显眼吧。大野想着。
  松本举止严谨,看得出是个认真的人,对尚未熟识又年长于自己的大野和二宫都得体地使用着敬语。大野却不太自在,他通常喜欢保持和睦的相处距离,可是身在同一屋檐下的人,过于客气规矩便很难亲近起来吧。

  席间二宫领了个人进来,大野恰好半仰起头喝完小半杯啤酒,他隔着玻璃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紧挨着二宫纤瘦的肩膀,手那样自然地搭上二宫,脸上是啤酒泡沫一般欢腾的神采。
  二宫说,这是相叶,桂花楼的少东。
  别这么说,只是家里恰好经营中华料理而已。相叶谦逊地笑着。
  是啊,这家伙很不务正业呢,放着家里的产业不继承,在外面筹建着画廊之类的东西。二宫继续打趣相叶。
  相叶却换了一副认真的表情说,已经开张几天了,就在车站附近。
  大野想起海钓回来那天途经的画廊似乎就是新装潢的,于是脱口而出,是叫S.A的那间么?
  余下三人齐齐看向大野,相叶礼貌地点了点头说,是的,我和朋友在合伙经营,S.A是两人姓氏的缩写:樱井和相叶。

  樱井。
  大野低声默念着,忽然又想到那一双能够凝结时间的眼睛。

  叁

  电视机里播放着樱桃派的广告,画面被处理得很梦幻,那些晶莹的果肉和糖浆旋律一般流泄着,仿佛要从镜头里涌出来。

  大野从不认为樱桃是那样诱人的水果。
  这种莫名的抵触情绪应当追溯到他自己也记不清是哪一岁的幼年,他在一整块被缀饰得缤纷琳琅的蛋糕上偏偏选中了落着一颗樱桃的那隅,他坚信它的味道会如同它殷红剔透的醒目外表那样让人惊喜。可是他万没有想到它简直像一枚劣质的毒药,全然辜负了他热忱的期待。
  也许那是大野人生中尝到的唯一一颗涩樱桃,但无奈它却是他的第一颗,从此奠定了他对它甜美外貌的不屑一顾。

  应当讨厌华而不实的东西。
  大野这样认定。
  因此他总是让自己显得很朴素,衣服只要舒适就好,他甚至从不去逛街挑选,只让住在别处的母亲顺便买些合时宜的邮寄过来。他不需要体面的工作,不为金钱与社会地位辛苦奔波,大部分时间里他总是在绘画和创作粘土雕塑,夏至后每周至少要出海一次,仰面躺在船头感受着波澜不惊的起伏,幸运的话能钓到些稀奇古怪的鱼。
  大野对这样简单自由的日子很满意。

  所以当松本挎着惹眼的LV新款,提着大大小小的纸袋突然回到家里时,大野感到午后闲适的空气变得有些不同了。
  松本近来为了杂志摄影换了很张扬的发型,每日出门的衣饰从来未见重复,大野一面叹为观止,一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灰白上衣和旧牛仔裤。此刻他与松本面对面站着,仿佛主流社会与边缘青年的对决。

  午安。松本打破僵局。
  嗯。大野含糊地应了一声,不知道如何接下话题。
  下午的摄影因为某些原因取消了,所以提早收工回来。松本开始整理袋子里的东西。
  噢。大野没有多问。
  准备好被询问一番的松本怔了怔。

  总有对光鲜的艺能界八褂不闻不问的人吧。
  松本笑了笑,浓浓的眉毛舒展开来。

  两人并排倚着沙发靠垫看电视,保持着不敢彼此触碰打扰的坐姿。
  不知道对方想看什么,也不好意思自顾自地看本身喜欢的,于是画面持续在滚动新闻的无聊频道,大野昏昏欲睡。

  隐约听到陶瓷器皿轻轻碰撞的声响,似乎还有愈加浓厚的香气弥散开来。
  大野睁开眼睛,发觉窗外的天空已经是深黛色,松本系了一件围裙在厨房里忙碌。
  我睡了很久么?大野揉着眼睛。
  那样的下午很适合午睡呢。松本小心地捧着一只大碗。
  大野才感到胃里的空旷。
  奶油炖菜,一起尝尝吧。松本拉出椅子,大野发现桌上摆了两副餐具。
  啊,真不好意思。大野有些拘谨地在松本对面的位子里落坐。

  松本的料理手艺很不赖,大野尝出了一种细致的一丝不苟的味道。
  啊。大野忽然察觉到什么,搁下汤匙问,艺人不需要保持身材么?
  松本疑惑地望住他。
  奶油之类的,不要紧吗?大野认真询问时会不自觉地撅起嘴来,表情像个担忧的孩子。
  松本呛笑一声,摆摆手说,这些没关系的,用的是低脂奶,况且平时的工作量那么大,不补充热量会支持不住的。
  也对,常去健身就好了。大野点点头,安心地笑起来。

  那时松本忘了告诉大野,那笑容让人感到被治愈一般的温暖。
  心里的某一处,似乎也逐渐变得柔软起来。

  肆

  二宫坐在一张硬梆梆的木雕椅子里,心里无数次抱怨着艺术品的中看不中用,落坐的两个小时,他全然没有找到应付这张怪椅子的合适姿势。
  笨蛋。二宫忍不住一拳砸向桌上趴着的一个脑袋。
  疼。相叶没有睁眼,只伸手随意抚了抚头发,而后再度把脸伸进臂弯。
  二宫叹了口气,双手托腮开始打量相叶的睡脸。
 
  有多少年了呢,认识这个放着生意不打典睡得逍遥自在的家伙。
  二宫掰着手指认真地点。从童年的二宫第一次和童年的相叶照面,到今天这个已经比他高出许多的家伙眯着眼睛笑着吵着要他陪同来画廊看店。也许年头比附近的商店街都要久远。
  青梅竹马?
  二宫脑子里闪现的字眼。
  啊,好恶心。二宫敲打着额头。

  旁边的人酣睡着,均匀的呼吸里偶尔带几声呓语。
  似乎是谁的名字。
  二宫听不清。

  此刻大野正坐在街对面的咖啡店里。脚边放着因放弃和二宫斗争而不得不重买的画材。
  为什么会不自觉地又晃到这里呢?一个问号直挺挺地矗立在大野面前。
  大野挠挠头,认为自己果然还是想进那间画廊去看看的。
  那么为什么不进去,要在这里踌躇着浪费时间呢?问号不依不饶。
  因为……
  大野想到那个有一双美好眼睛的男人。
  他是害怕遇见他吧。因为他曾那么失礼地窥视他。
  或许他早就不记得了吧。
  大野摇了摇头,心想,可是我还记得呀。

  畏惧有时是不愿正视的期待。
  忽然想起二宫这样说过。

  大野无法忍受脑内展开纠结,于是中止思考,拿起桌上不知是谁留下的笔在面纸上涂鸦。
  对大野来说,绘画可以让他暂时忘却许多东西。
  包括自己。
  二宫说那是逃避。
  大野想,怎样都好,他就是喜欢沉浸在另一个空间里的感觉。

  直到身边传来一个有些沙哑却温和的声音,很棒的画作呢。
  大野侧抬起脸看住声音的主人,忽然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在他眼前端着一杯咖啡的人谦和地笑着,我打扰到你了吗。
  大野有些难以置信。那一双隔着玻璃橱窗看到的眼睛此时竟然近在咫尺地望着他,他来不及回答他礼貌的问话,近乎呆滞地凝视他充满知性的脸孔。

  生活中没有毫无意义的巧合。
  如果你偶遇了朝思暮想的人,这也许是缘分。
  大野不禁感叹,二宫流的真理果然会随时随地浮现在脑海里呀。

  陌生又并不陌生的男人在大野对面的位子里坐下来,递给大野一张名片。
  樱井 翔。
  大野认真地念出对方的名字。
  樱井微笑着点头,说,实际上我经营着一间画廊。
  啊,我知道的,是街对面的S.A。
  发现自己的回答让樱井一愣,大野连忙补充,碰巧通过同住的人认识了相叶君,所以听说了画廊的事,而且上个星期我路过的时候,还看到过你在里面。
  原来如此。樱井的唇线忽然往上扬起,就觉得你让我想起那天在玻璃外面张望了很久的那个人。
  啊,果然是记得的啊。大野有些懊恼地赧笑起来。

  下午茶很融洽。
  樱井是个风趣的人,他说大野随意几笔的涂抹让他回忆起一些遥远的往事,那种怀念的感觉很让人  感动。他邀请大野抽空去画廊看看,并嘱咐他带上自己平时的作品。

  黄昏时分大野哼着歌回到家里。
  空前欢喜。
  大野只把这种难以抑制的愉悦认定为得到肯定的满足感。

  伍

  松本昏昏沉沉睡到午后。
  直到胃里发出抗议一般的声响,只好愤愤地掀开被子起身。
  穿过客厅去找食物的几步路里,松本一边盘算着冰箱里的存粮可以凑出几样料理,一边
想,果然熬夜拍摄是最恼人的事情。

  靠近厨房的一只布沙发里,二宫侧躺着,睡脸看起来很疲惫。
  松本想起凌晨倦怠不堪地回到家里时,二宫还充满元气地在游戏里搏杀。
  也是个夜生物呢。松本摇了摇头。
  于是随手从柜子里拿了一杯速食面,小心翼翼地冲好开水,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坐到院子里。

  沙发里的二宫微微睁开眼睛。

  大野提着乱七八糟的纸板和油漆桶从后门进来,一眼看到坐在台阶上吃杯面的松本。
  润君?大野近来开始对年下的松本直呼其名。
  松本指了指屋子里,一只食指立在唇边,示意大野小声说话。
  大野透过半敞的窗子向房里看了看,而后在松本身边坐下来。

  今天又是一早出门么?松本问。
  嗯。大野低头摆弄着纸板。
  还是去画廊?松本已经习惯了主动问话和对方简短的回答。
  嗯。大野加重语气,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

  短暂的沉默。

  松本知道大野是个自由业者,依靠在画廊寄卖作品维持生活。据二宫描述,大野总是保持着闲适懒散的作风,终日在房间里写写画画,或是捏粘土,偶尔出门,一定是提着工具出海钓鱼,唯独去画廊送作品或是取报酬的次数少得惊人。仿佛跟钱过不去一般,导致拮据度日。
  最近大野忽然换了合作的画廊,突然变得勤奋起来。常听到他心情舒畅地哼着歌作画,闲暇时竟开始逐一整理以往的随性作品,用不知从哪里找回的大大小小的纸箱和塑料泡沫仔细地保存好。那样粗枝大叶的性子,竟也会联络好搬运公司,千叮万嘱地让他们将作品送去画廊。

  松本说,你好像很喜欢那间新画廊呢。
  诶?看得出来吗?大野认真地拿手掌摩挲起自己的脸。
  脸上没有写字啦。松本无可耐何,只是我和二宫都能感觉到你最近变得积极了。
  润君,我要开个人作品展了。大野的眸子里写满欣喜。
  诶?松本被对方的喜悦感染。挺行的嘛,真像个艺术家的样子。
  啊,说实话我还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大野是面对夸奖极易腼腆的类型。
  松本拍了拍大野的肩膀。多亏了那晚的欢迎会上认识了相叶君,得到了好机会呢。
  大野愣了愣。其实是相叶君的合伙人提出的,个展的名字也是他想的,FREESTYLE。
  随意与自由的创作,的意思吧。松本解析着。叫做樱井的那个人,似乎很了解你嘛。
  大野微笑不语。
 
  其实我很喜欢看着你说有关自己的事。
  那样的你看起来专注并且很快乐。
  尽管你的话依然很少。
  我会在这时候不自觉地开始幻想你缠着我滔滔不绝的样子。
  可是仍然有胆战心惊的时刻。
  因为你极少提到我。
  你兴致勃勃的演说里,也随时会出现其他角色。

  松本想说的话一直在脑海里盘旋。
  最终没有让大野听到。

  二宫把一只脚搁到茶几上,百无聊赖地望着院子里并排坐着的两个背影。
  要不要现在起来呢。
  习惯性地伸手到靠垫缝隙里摸索游戏掌机,忽然口袋里传来震动,二宫掏出行动电话瞟了一眼。
  相叶传来短讯说,明天有时间的话,在平时约见的咖啡店碰面。

  大家都很清闲嘛。
  二宫伸着懒腰,看了看窗外的天空。

  陆

  大野完成了近期的最后一副画,满足地扬起画纸欣赏。
  完成了?樱井放下手里的报纸走到大野身边。
  唔。自然而然地抿起嘴,玻璃窗外的阳光洒来,沿着微笑的弧线弥漫了整个侧脸。
  樱井认真地看住大野。
  大野有些慌忙,垂下眼敛四下胡乱张望。
  樱井像是发现了他的不知所措,收回目光说,辛苦了。
  你也辛苦了。大野拨了拨额角的头发.
  到此为止,要展出的作品已经都准备好了。樱井一如既往的温和。接下来会是我们这边的筹备工作,大野君可以稍微休息几天。
  那么我可以出海了。大野伸手揉了揉肩膀。真是久违了呢,钓具一定也在想念我。
  樱井笑起来。

  走出画廊前樱井叫住大野。
  大野回头问,还有什么事么。
  樱井犹豫了片刻,说,多笑一些吧,那样的笑容很好看。
  诶?大野愣在原地。
  等樱井微笑着轻轻挥手,他才想起自己正要离开。

  大野认为自己应该是不起眼的。
  但事实上他长着一张五官细致的脸,乍看去,时光似乎无力带走他眉眼间的稚气,因此常有人猜错他的年龄。作画过程中他的表情的确丰富得像个孩童,发着呆思索,眉毛蹙成浅浅的八字;忽然瞳仁跳跃一般张开,轻轻咬住下唇,低头认真奋笔;其间皱起鼻子,摇着头左看右看;直到最后一抹油彩落下,他舒展了表情,半仰着脸眯起眼睛,笑意荡漾开来,仿佛一个恬静的季节从容盛开。
  这种表情是很危险的。二宫曾经戳着他的鼻尖说。
  他被二宫看似郑重的样子逗得闷笑起来。
  我是说真的。二宫强调。这种毫不设防的表情不要随便展现给其他人呀。
  是是是。他敷衍地点头。

  那种表情,今天被人看到了呢。
  大野想,二宫知道了会不会大惊小怪地唠叨一番呢。

  此刻二宫正坐在咖啡店最隐蔽的角落里。
  身边的唱机里爵士乐舒缓地流淌着,眼前的人却满面焦虑。

  啊,果然还是太突然了吧。相叶哀号着,把脸埋进掌心。
  我看你就趁今晚要个结果吧。二宫不紧不慢地喝着红茶。
  说的真容易。相叶抬起头来抱怨二宫的风凉态度。
  所以说你太冲动啊。二宫继续数落着,莫名其妙地对他说今晚要谈重要的事,现在冷静下来又想临阵脱逃。
  相叶无力地把脸贴上桌面。因为翔君最近看起来很忙,投入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平时见面的时间少了很多,我才忽然紧张起来。
  二宫白了他一眼。谁叫你自己不去画廊好好待着,整天在外面乱晃。
  可是一直在画廊里真的很无聊啊。相叶很委屈。
  既然知道这种生意不适合你的性格,干嘛当初要开画廊。二宫叹气。
  因为翔说想开。相叶的声音总在提到樱井的时候变得柔软。
  二宫摇摇头,伸手抚了抚相叶耳后的栗色头发,说,既然决定要今晚告白,不如就相信自己吧。
  相叶抬起头来望着二宫,表情很局促。
  放心。二宫微笑。要是被甩了,尽管来找我诉苦。

  相叶的身影消失在咖啡店外。
  二宫回想着他奔跑出去的样子,紧张又仿佛带着热切的期盼。
  也许追逐幸福,就该用这种姿态吧。

  二宫低下头搅动着红茶泡沫。
  金属勺子触碰杯壁的声响听起来清脆又寂寞。

  柒
 
  樱井的屋子很大,冷色调的装潢和不菲的陈设像是累起一道高高在上的隔阂,无从触摸。只有床头上的一幅小小的挂画透出些质朴的温馨。分明同整个屋子的基调格格不入,却意外地击碎了那些高昂的寂寥,叫人心生安逸。
  小小的长方形纸绘板上的健硕卡通人物表情微妙,像是佯装义愤又拼命鼓舞着谁,皮肤的油彩已经跟随时间愈加深刻,纸张泛着陈旧的褐色,边缘有些卷曲。人物头顶的蓝色棒球帽上写着,翔。
  那是樱井的名字。
 
  反复温习的片段发生在永不褪色的那个夏天。
  十二岁的暑假,由于父亲的海外公务,被随行照料的母亲安置在亲戚家的樱井,无所适从了几日,终于按捺不住跑到附近的公园寻找玩伴。
  是谁说小孩子之间很容易互相熟络,然后迅速闹成一片?
  樱井努力了几天,仍旧维系跟着邻居家孩童玩并不喜欢的游戏,偶尔分到最小一片领地的状况。
  分明是排挤新人。樱井极其不悦,但也提不起勇气拒绝或是退出。
毕竟独自一人的夏天恐怖得简直难以想象。

  但的确有习惯了孤独的人。
  樱井和邻居孩子们每日聚集的小操场外,常有一个男孩在草地上认真地绘画。男孩看起来和樱井年岁相近,头发被剪得很短,干净的棉质白上衣让他看起来很安静。极少的时候,他会抬起头朝嬉闹玩乐的同龄人看一眼,注视着他们,又像是注视着更远的别处。
  眼神空荡荡的,看起来很孤单。
  空洞的眼睛里,又像是填满了任何人都无法察觉的色彩,一点也不寂寞。
  他是谁?樱井忍不住询问。
  邻居家的孩子七嘴八舌。
  是住在隔壁街区的那个谁谁嘛。
  常常看到。
  除了一个人画画什么也不做。
  也不过来和我们玩。
  嚣张什么啊。
  我们也没有邀请他吧。
  笨蛋,我们人多,当然要他主动过来。
……
  樱井忍不住说,你们真幼稚。
 
  那天以后,樱井也开始孤单一人在公园附近闲逛。
  真是群幼稚又小气的家伙。樱井望着邻居的孩子们依然玩耍的操场,摇了摇头。
  委屈还是不自觉地挂到脸上,鼻子微微发酸。
  樱井沮丧地低下头。
  这时一只白净的小手伸来,五指摊开,变魔术一般递上一个枫叶馒头。
  给你。一个清澈的声音。
那个从来只在远处画画的孩子站在面前,表情温顺得几乎有些羞怯。
  樱井接过小小的馒头,心里开出晴朗的花朵,芬芳了一个夏天。
 
  暑假的末尾,樱井收到送别的礼物。
  他把花费数日心血的画作递给他,紧紧抿着唇,脸有些红。
  他目送他上车。
  他在窗口挥着手。
  忽然想起,竟然没有问他的名字。
  他害怕忘记与被忘记,于是匆忙拿起笔,思考了半天,最后在画中人物的脑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就像是固执地证明这是只给他一人的礼物。
 
  樱井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匪夷所思。
  那时他们隔三差五地在公园见面,一起画花草鱼虫,他惟妙惟肖,他冥顽不灵。其间时常忽然抬头,发现一双同样凝视着自己的眼睛,然后相视微笑。他很安静,他便也常常保持沉默,他自豪于那样的默契。仿佛一切都那样自然而然,仿佛早就相遇,仿佛相识了许多年,融洽得不需要多余的语言。
  可是,偏偏遗漏了最简单也最重要的一个仪式,他们在彼此的回忆里没能留下任何线索。
 
  樱井叹着气。
  肩膀上忽然倚来一个湿漉漉的脑袋,洗发精的香味从耳后蔓延。
  又在怀念初恋了。赖在樱井肩头的相叶假装生气。
  樱井侧过脸在相叶眼角一吻,安抚着昨晚刚刚告白成功的恋人。
  傻瓜。我才不会吃醋。相叶笑着。比起回忆,重要的是现在。
  嗯。樱井微笑。
 
  重逢的时候。
  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呢。

  捌
 
  大野木然仰倒在沙发上,呆滞地看住天花板。
  心里空荡荡的,弥散着与盛夏不符的寂静凉意。
  你在消沉什么啊。一旁的二宫今天似乎格外抵触沉默。
  可能是中暑了。大野有气无力。
早就叫你不要一直在甲板上曝晒。二宫的责备里带上关切。那好好休息,今天别出门了。
  唔。大野看起来像在神游。
 
  本该是极其愉快的一个日子。
  大野带着今夏出海最丰硕的一次成果喜气洋洋地归来,不知为什么刻意绕了远路,下了电车并不径直回家,在车站附近左逛右逛,却什么也不买。
  忐忑间带着些甜蜜,驻足在S.A店前。
  隔着相同的玻璃窗。
  大野立在初次路过的地方,试图用与那天相似的表情向里望去。
  樱井也在和那一天相同的地方,只是身边多了个纤长的身影。
  大野的目光低垂下去。
  象征邂逅的玻璃窗此刻映出一张失落的脸。
  大野狠狠鄙夷了想入非非的自己。
  浪漫的相遇果然应当与他无关。所有的画面都只是巧合,是他单方面固执地将它们拼凑成暧昧的片段,兀自反复体会。
  他差一点忽略了最重要的事实。
  美好的事情都会被憧憬渲染成虚幻的樱桃红,看起来那么鲜喵喵喵滴。因此它们的内在脆弱得不堪一击,轻而易举就能摔得粉身碎骨,遍地残骸成了盲目信徒的伤口。
  幻想的爱情便是那颗可耻的涩樱桃。
  大野是中了圈套的食客。
  没有人陷害,只是他给自己捏造了一个华彩的泡沫。
  现实终于把它撵碎。
 
  什么时候能停止愚蠢的异想天开呢。
  明明相叶身边的樱井看起来那样快乐,笑容是大野未曾见过的晴朗颜色。他们一起对着报纸上的某则新闻指指点点,相叶椅子上跳起来,表情很夸张;樱井被逗得笑声不止,甚至前俯后仰。
大野追溯着自己眼中樱井的样子,似乎从未如此生动。在相叶面前,他甚至能够那样无所顾忌地失态。

  玻璃窗里的两人似乎察觉到什么,一齐向外看去。
  街道上熙熙攘攘。
  窗前却空旷得有些感伤。

  大野逃跑似的回到家里。
  就像刻意被安排一般,从二宫那里听说相叶和樱井开始交往的事情。
  原来逐日累积的欢喜是会在一瞬间轰然倒塌,最后无疾而亡的。
  大野垂头丧气。
  像是从须臾的梦里醒来。

  像是被自己随口诅咒了一样-,大野在夜里发起了烧。
  二宫恰好正在外出参加游戏同好的聚会。
  大野蜷缩在沙发里,打开冷气,发现非但不能如愿让自己舒服些,反倒冻得裹着薄毯子瑟瑟发抖。
  分不清究竟是冷还是热。
  意识逐渐模糊。

  恍惚间,一只温情的手贴上大野的额头,掌心的温度让他感到平静。
  手掌又变成了臂弯,将大野的身体横抱着围入一个怀抱。
  大野的脸贴上一个胸膛,暖暖的心跳带着奢侈的香水的味道。
  感觉到小心翼翼的步伐,大野虚弱的身体微微起伏,最后被安稳地放到被褥里。
  还是那只抚摸过他滚烫前额的手,轻轻为他掩上被角。
  大野奋力想睁开眼睛,只维持了一个模糊不清的缝隙,辨不清床畔的身影。
  依稀看见几屡卷曲的黑色头发,垂下来半遮住一双真夜般的眼睛。

  大野感到自己的手被温柔地握住。
  淌着寂寞的某个伤口,忽然止住了疼痛。

  失去了什么,又忽然得到了什么的夜晚。
  我没有百感交集的气力。
  可是仍然在想。
  也许失去的东西,本就从未获得。
  得到的东西,或许一直都在。

  感谢你在这里。
  今夜。
  及长久以来。

  玖

    松本站在便利店的杂志区里,手里捧着刊登了自己照片的半月刊。
  算是自恋么。松本心想,他必须对自己在镜头前的每一个表情都一丝不苟地确认核实。
  午休时分聚集在便利店的年轻职场女性不约而同地向松本立着的地方张望,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着。松本扶了扶茶色的太阳眼镜,有些不安地看住表。
  这家伙,明明是离他比较近的地方啊。松本想到特意绕远路赶来的自己,开始埋怨迟迟未出现的人。
  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经过,其间不断回头看向松本。
  松本极不自在地压低了帽沿。
  她一定只是觉得你在室内戴着太阳眼镜很奇怪而已。干净的声音传入耳中。
  姗姗来迟的人终于站在眼前。
  我可是工作间隙出来的,你就不能稍微配合点吗。松本开始抱怨。
  抱歉抱歉。大野拨了拨额前的头发。一直在做喷绘,忘记了时间。
  不是说个展筹备已经完成了吗,怎么还要去S.A的工作室?松本不满。
  相叶君打电话来说,需要做一个主题看板。大野认真地回答。
  眼前人浓浓的眉毛蹙起来了。
  大野不是善于解释讨好的类型,于是连忙转移话题。啊,润君的新杂志。
  嗯。松本把杂志递给大野。
  大野端详着杂志上半敞着衬衣的松本,由衷地说,润君,你的皮肤真白。
  你这家伙,怎么总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让人害臊的话。松本夺过杂志,皱着眉愤愤瞥向店外的街道,脸上略过一抹不易被察觉的赧意。
  大野微笑。

  大野拿胳膊肘支住桌面,两手托腮打量着对面坐着的松本。心想,这真是个漂亮的男人,轮廓鲜明的五官透着浓烈而难以言喻的热情,在这样晴好的午后,简单的棉质上衣又让他看起来像个干净的少年。
  该用怎样的笔法来描绘他呢。大野开始思索松本留给他的每一个表情。
  杂志里的几近妖冶,生活中的一丝不苟。
  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很难接近,因为一点琐屑的事情就愤怒地纠结起浓密的眉毛,微笑的时候看起来像在沉思,爽朗大笑的样子让人想起向日葵的花田。
  这些那些。
  万华镜的影像一般交错闪烁在眼前。又忽然重叠在一起,像极了某个夜里大野床畔的身影。
  严肃的微笑的恼怒的开怀的,全都掩藏着某种温柔。
  又或许从未隐藏,只是从不被发觉。

  原来他喜欢着我啊。
  大野忽然有些伤感,他想,自己不是应当感到温暖而喜悦么。

  那个夜晚之后,心照不宣一般的,大野和松本拉近了距离。松本像这样丢下工作跑来给大野送午餐的事隔三差五地发生,偶尔会故意用不耐烦的态度掩饰莫名的喜悦。
  比如眼下。
  松本把一个白色的纸盒往桌上一放,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给你的。
  什么啊。大野伸手去拆。
  工作人员给的慰劳品,据说是要排好几个小时的队才能买到的限量甜点。松本看向别处,又不时瞟向大野打开包装盒的手。
  当艺人真是好呢。大野拨开盒子,忽然一愣,嘴不自觉地撅起来。
  怎么了。松本问。
  是樱桃慕斯啊。大野有些失望。
  不喜欢吗。松本诧异,表情看起来像是满心期待夸奖却好意办错了事的孩子。
  没有啊,我收下了。大野是个心软的人。

  白色的盒子被原封不动地安置在工作室的冰箱里,除此之外还有些需要冷藏的颜料和画材。大野一边继续做着喷漆绘画,一边时不时地看看冰箱。
  没问题吧。大野自言自语。
  只有今天,他忽然开始担心樱桃的安危。

  抬起手不断看着表上的时间,想着,相叶怎么还没到。
  表情忽然暗淡下去。
  很显然,恋爱中的人常常忽略时间。
  相叶的恋人是樱井。
  大野感到胸口一阵闷闷的疼痛。

  工作室待不下去了。大野决定提早回家,理由是害怕樱桃慕斯被化学制品荼毒。
  可是装着樱桃慕斯的白色纸盒,被失魂落魄地遗忘在冰箱里。

    拾

  心里像是被许多情绪填满,胸中一阵闭塞;又像是什么都装不下一般,空荡荡的让人忘记了所有表情。
  想努力思索些什么,又感到脑海里空洞得几乎能听到孤独在回荡。
  原来惆怅是会让人神游一般找不到方向的。
  大野站在家门口,已经是黄昏时分。

  口袋空着。
  不甘地再摸索一番,才想起早在出门时就忘了带钥匙。
  大野懊恼地绕到屋后,院子里停着松本的爱车。
  庆幸着松本的早归,大野一边向后门走着,一边掏出行动电话拨通松本的号码。
  提示音刚刚响起,又猛然按下终止键。
  大野屏住呼吸,透过半掩的窗子映入瞳孔的影象让他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
 
  在他时常无所适事地仰倒的沙发里。
  松本侧卧着,卷曲的黑发遮住了大半横颜,眼睛紧闭着,样子看起来很疲惫。
  沙发一旁,二宫跪坐着,两手交叠着托住下巴,慢慢凑近松本的睡脸。
  他们离得那么近。
  似乎就要碰到彼此的鼻尖。
  二宫闭起眼睛。
  小心翼翼地在松本唇上落下一个吻,仓促又从容。
  短暂却恋恋不舍。

  窗外的大野像是忽然被什么当头击中,。
  心里骤然空了一隅,又被突如其来的失落迅速填补。

  那样可靠的二宫。
  他总是依赖的二宫。
  在这一刻只是个恬静而忧郁的少年。
  悄悄抒发着温柔。

  原来谁都有隐秘的心事。
  爱与被爱,每天都在发生。
  只是它们总在纠缠交错,极少重叠。
  大野有些遗憾。
  转身离开的时候,黄昏恰好溺毙在黛色夜空的尽头。
 
  樱井时常在夜里失眠。
  恋人无法留宿的时候,他甚至无法在空旷的房子里多待一秒。
  绅士的外表掩饰着躁动不安的寂寞。
  独自驾车在城市斑斓的接头流连,找不到停泊的借口。
  今晚,似乎格外孤独难耐。
  沿街的霓虹在湿热的空气里流淌,像一个暧昧的预言,有什么东西正待一触即发。
  樱井换掉相叶总是循环播放的舞曲CD。
  不需要迁就恋人的日子里,他选择重温爵士。
  乐章轻盈曼妙,随性营造着刻意的慵懒,仿佛蓄谋已久的欲望。
 
  接受相叶的告白,樱井空缺的夜晚得到了填充。
  他认真想了想。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为他驱散寂寞,相叶无疑是做得到的。
  因此他伸开双臂微笑着对相叶说,好的,交往吧。
  相叶不在的这个夜晚,樱井自然而然地想起另一个曾经为他赶跑整个孤独夏天的人。
  想到那个人,樱井会忍不住皱起眉头。
  谁让那个人粗心地把自己连同那个夏天一起带走,又留给樱井许多许多年的寂寞呢。

  或许思念有时的确具有玄妙的力量。
  樱井脑海里的那个人此刻就在S.A的工作室里,引发重逢的玻璃窗映出两种迥然的表情。
  涣散惆怅的是一个人呆坐在地板上的画家大野。
  惊异中带着喜悦的是不知不觉把车开到工作室的樱井。
  樱井一句晚安还在咽喉里酝酿语气,大野已经抬起头来望住他,茫然若失的瞳仁里蓦地生起光朵。
  樱井清晰地感觉到逐渐浮躁的心跳。

  工作室的电源连自画廊本店,傍晚营业结束后便自动切断,因此眼下室内一片幽暗,落地窗外的街景却斑斓明亮,如同咫尺处的另一个世界。
  两人借着窗外的灯光看住对方。
  怎么不回家?樱井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黑暗里显得尤其突兀。
  傍晚的时候回过。大野的声音像流泻在玻璃窗上的灯影一样游离。
  晚上工作室会熄灯,你是知道的,别告诉我你是来摸黑熬夜完成看板的。樱井放缓了音调,低声说,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大野摇头。
  一定有。樱井半跪下来,两手搭上大野的肩膀,一双眼睛注视着另一双眼睛。
  这一次,大野没有选择移开目光。

  我都不知道。
  这个城市居然这么小,小到今晚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找不到。
  可是。
  我曾经以为这个城市很大,因为很多年以前的一段记忆,怎么努力都找不到踪迹。
  大野苦笑。

  樱井却怔住,窗外街道的流光异彩全都成了他眼中的闪烁。
  大野疑惑地望向他,他的笑容几乎湿润。
  他说,现在你找到了。
  大野来不及思考,忽然迎来一个拥抱。

  霓虹的光彩与熙熙攘攘的街道被玻璃阻隔在外。
  只属于两个人的静谧世界里。
  他的影子覆盖了他的。

  拾壹
 
  也许是在漆黑的工作室里待了太久,大野有些难以适应樱井房间里的灯光。
  米色地毯蔓延着水晶吊灯的光彩,整个屋子亮堂得几近须臾,莫名的不真实感让大野有些慌乱。
  所幸一扇落地窗,移植了室外琳琅的夜景。
  大野打量着陌生的房间。
  高脚杯里的红酒不安分地荡漾,殷红的起伏耀目得有些迷离,波澜一般蠢蠢欲动,像是迫不及待地要涌入咽喉。大野无从理清此刻的局促,却又隐约预料到即将发生什么一般怔怔望住屋子中央的双人床,米白色的被褥平整地铺设其上,如何细致看去,也仿佛寻不出一抹褶痕。
  直到目光终于触及床头那一副小小的挂画,大野蓦地忘记了紧张。
  睁大眼睛痴痴地看住,那是他再熟悉不过却又几乎变的陌生的儿时绘作。表情夸张的健壮卡通人象,他有无数这样的画作,却从来不将它们与其余作品一同展出贩售,在他已逐渐模糊的记忆里,却只有那样清晰分明的一次,他将其中的一副赠给了唯一的那个夏日。
  他忘了询问的那个名字。
  被获赠者清清楚楚地写在了画象里,翔。
  他终于恍悟。
 
  从一开始就认出我了吗。
  是从第一次看见你作画开始。
  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
  我记得的。
  那为什么没有认出我。
  对不起。
  为什么最近开始回避我。
  对不起。
  躲避着,却又在这样的夜晚遇见。
  对不起。
  我不要道歉。
  对不起。
 
  柔软的大床中央微微陷下,白色的被褥被拨乱。
  地毯上散落着两个人的衣物。
 
  大野望着此刻正俯视着他的樱井,第一次如愿以偿地伸手抚摸他的眼睛。
他想,在失散了许多许多年后,莫名其妙地爱上一双眼睛,也许这本就是种微妙的牵引,带着轮回一般的浪漫色彩。
  对不起,我没能认出你。大野笑着。可是时隔多年,我又喜欢上了相同的人呢。
  樱井拂了拂大野耳后的头发,伏身吻住他的眉角。
  大野闭上眼睛。
  眉侧的湿润慢慢移向鼻间,又再向下,覆盖了双唇。
  樱井的手开始在大野皮肤上游走,情热带着几抹搔氧,大野轻轻笑出几声。
  直到樱井已然带上对方体温的指尖逐渐向大野腰腹以下滑去,大野的耳后忽然一阵闷热,在脸颊开始发烫以前,连忙抵住樱井的双肩,轻声说,翔君,把灯关上好吗。
  ……
  玻璃窗外是夏末已经有些微凉的夜色。
  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了薄薄的雨,灯光与霓虹一并融化在氤氲里,交织成妩媚的流影。
  玻璃窗里一片幽暗,却是一个炙热的世界。
  凌乱的床褥包裹交缠着两个身躯,吐息与细密的汗水交融着,同时溶化了的,是两个人的名字。
  翔。
  智。
  埋首在彼此颈间低唤。
  为了铭记一般。
  为了不再忘却一般。
  一遍一遍。
  像是寻回了遗落的誓言。
 
  温暖却也疼痛。
  大野来不及分辨这情绪,眼里忽然涌出泪来。
  樱井伸手为他拭干眼隅,未料自己瞳中竟是相似的迷惑。
 
  也许不重逢比较好。
  继续着没有交集的人生,只在寂寞的时候彼此追忆。
  你遇到该遇到的人。
  我重复着漫无目的的日常。
  年复一年。
  我们总会放弃彼此寻找和想念。
  你开始不渝地爱着身边的人。
  我在离你极远也极近的地方,终于释然。
 
  也许重逢发生得更早些,一切便会迥然。
  这个夜晚将是真爱,而非背叛
  可惜时间将你带走了太久。
  我在等待中走入新的相遇。
  当你回到我的视线。
  已经有人在我心里,怎样都放不下了。
  可是仍然自私地想要占有你。
  只一夜也好。
  让那个夏日不再残缺。
 
  热情静止下来的房间,黑漆漆的,悄无声息。
  两人并排躺着,望住天花板发呆。
  大野枕着樱井的胳膊,把脸埋向樱井的肩线。
  樱井轻拂着大野的耳际,像是安抚着忐忑难眠的孩子。
 
  喜欢我么。
  嗯。
  真的?
  嗯。
  喜欢相叶君么。
  嗯。
  也是真的吧。
  嗯。
  那就够了。
  嗯?
  好好珍惜他。
  嗯。
 
  玻璃窗外的雨忽然越下越大。
  霓虹被冲散。
  街道淹没在滂沱里。
  湿漉漉的,白茫茫的,一切都被掩盖起来。
 
  忽然想起天气预报里说,这场雨大约会持续几天。
  之后气温会开始逐渐下降。
 
  翔。
  原来夏天结束了呢。

  拾贰
 
  夏日的结末时,大野的个展如期举行。
  连续几日的大雨终于落幕,驻足户中的人们迫不及待地涌上街道。
  也许晴朗的日子的确能让人变得喜悦而积极,展厅里热闹非凡。
  大野没有想过,自己会像个兼备商业价值的艺术家一般站在作品前煞有介事地接受采访和拍摄。偶尔会有年轻女性几人聚集着在不远处窃议,终于有一人鼓起勇气上来请求签名合影,大野温和地答允, 同时满腹匪夷。
  大约是习惯了无人问津的自由与寂寞。
  大野兀自摇了摇头。

  身为主办者的樱井在宾客与媒体的簇拥间得体地运用着早已纯熟的社交技巧。
  相叶像个大孩子一样在一旁爽朗地微笑,不时向大野投来鼓励的眼神。
  大野微笑着回应,偶尔接触到樱井的目光。

  深深呼吸。
  用右手覆盖左胸口。
  心脏温和平静地跳动。

  这样很好。
  足够近也足够远的距离。
  那个夏天已经在别处。
  却也一直在心里。
  或许还多了一个秘密。
  一个足以永久回忆的夜晚。

  这样很好。
  提醒告诫自己。
  这样就够了。

  大野智个人作品展空前成功并加场三日。
  二宫为最终场的结束策划了庆功派对,一众人在露天烧烤店里喝得东倒西歪。
  松本为了翌日的摄影蜷缩在角落的位子里养精蓄锐。
  樱井趴在桌子上,脚边横七竖八地丢着几只酒瓶。
  相叶红着一张脸,拉着酒摊的老板高声谈笑。
  大野昏昏沉沉,随手抓起不知是谁的外套披上,决定到远处透透气。
  二宫不放心地追上来。

  也许秋天真的快到了吧,夜晚已经有些凉了。大野立起外衣的领口。
  二宫倚着一棵树,鞋尖在土壤里拨弄着零乱的纹路。
  展出那么成功,怎么还愁眉苦脸的?二宫问。
  大野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虽说每天早晨都确实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憔悴,嘴上仍是漫不经心地说,哪有。
  你的事,都瞒不过我的。二宫的目光那么坚定。
  大野躲开那目光,望向夜空的一隅,轻叹一声说,我想暂时离开一阵子。
  二宫问,去哪儿。
  大野摇头,不知道,大概会去旅行。
  二宫皱着眉,寻找自我之旅,你是高中生吗?
  大野低着头,抱歉,我还是忍不住会想要逃跑。

  沉默。
  风声也沉默着。

  二宫忽然靠过来,下巴搁上大野的肩膀。
  两只手穿过大野的胳膊,紧紧环住单薄的脊背。

  傻瓜。二宫的声音微微颤抖。
  大野怔怔地立着,一时接不上话。
  大傻瓜。刻意责备一般,二宫拥得更加用力。默默地喜欢又默默地放弃,真是大傻瓜。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大野苦笑。
  别走。二宫说。你还有我,还有松本君。
  可是,二宫喜欢着润君吧。大野说。
  在肩头喋喋不休的二宫突然安静下来。

  二宫的事同样瞒不过我。大野为了佯装快乐而扬起的声调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有些寂寥。
  是啊。二宫耸耸肩膀。和你这个家伙比起来,松本君要可靠得多。不用操心,不需要照顾,还会很温柔地在我熟睡的时候独自坐在院子里吃速食面。和某个只要创作兴致上来,就对所有人不管不顾的人真是天壤之别。
  说的也是。大野忽然有些心疼。总是依赖二宫你,忽略了二宫也是需要被关怀和照顾的呢。
  都说了你是个迟钝的大笨蛋。二宫推了推大野的额头。
  润君会是个好恋人的。大野由衷地说。
  不要擅自为别人做决定呀。二宫无奈地摇头。你以为我是因为太闲了才整天照顾你这个麻烦的家伙吗。
  二宫望住大野的眸子,一字一句地说,我喜欢松本君,也喜欢你这个笨蛋。
  理所当然又难以置信。
  大野不知所措。
  二宫的笑容却那样真切。
  恋爱这样麻烦的事我才不需要。二宫说。所以,我喜欢的两个人能相互喜欢,就好了。

  小恶魔的招牌笑容挂在唇边。
  眼前的二宫无论何时,看起来都像个机灵的少年。
  分明知道他是在逞强,大野仍是感动地拥抱了他。
  谢谢。轻声回响在耳畔。

  他那样喜欢你。
  所以别辜负他好吗。
  我并没有多伟大。
  只是无法取舍。
  因此选择成全。

  拾叁

  相叶在樱井的屋子里来回踱了好几圈。
  蹙紧了眉头冥思苦想。
  樱井忍不住问,你在找什么。
  总觉得这里有什么不一样了。相叶很认真地回答。
  话落,恍然大悟一般向床头看去。
  一直悬挂着的陈旧绘作消失了踪影,留下一隅略有些色差的墙壁。
  相叶惊疑地问,到哪里去了,你的初恋回忆。
  樱井回答,已经收起来了。
  不再每天注视,日思夜想了吗。相叶瞥瞥樱井,似笑非笑。
  其实,我已经见过他了。樱井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坦然地望着恋人。
  满足了?相叶扬了扬眉毛。
  嗯。樱井点头。
  那以后只许在心里偶尔想一想。相叶微笑。
  樱井也笑起来。你意外的真大方呢。
  我说过,重要的是现在。相叶倒进沙发里,俯身枕着樱井的膝头。
  还有,我相信你,翔。
  樱井低下头去,亲吻了一个幸福的微笑。
 
  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
  在遇见你以前,我也那样喜欢过一个人。
  那种喜欢要追溯到几乎有些遥远的少年时代。
  好像都能用青梅竹马来形容。
  对了,相识的时间比邻近的商店街都要久远。
  我扮演着没心没肺的角色,希望有一天假装不经意地告白。
  最终因为胆怯,没能实现。
 
  后来我们依旧亲近。
  看起来一切都没有改变。
  只是我知道,有许多人已经逐渐走到我们中间。
  他遇见了该遇见的人。
  我遇见了你。
 
  翔。
  也许初恋大都是美丽的错过。
  如何小心翼翼,都只能累积下回忆。
  你是如此。
  我亦然。
  我想他和他们也都一样。
  怀抱着过去显得不够坚强。
  那么请珍惜现在。
  此刻,我们在彼此身边。
 
  大野史无前例地独自到电影院看完一部片子。
  理由是松本的初次电影参演。
  几个月没有照面,松本换了造型,看起来更成熟了些。他在剧中饰演一个执着追求真爱的角色,虽非主役,却令人无限动容。
  真是很出色的表演。大野想。松本应该会借此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的。
果不其然。
  电影卖座,褒奖铺天盖地覆盖了一切媒体的娱乐头条。
  大野打开民宿旅馆的电视,偶尔还能看见松本的宣传节目。
  屏幕里的松本让大野感到些悬殊。
  这时二宫传来简讯,松本君要搬走了,回来告个别吧。
 
  旅行到现在,是该回家看看了。
  大野开始整理行装。
 
  蓦地想起离家的那天曾经到工作室取画具,发现了被遗忘在冰箱里过期的限量樱桃慕斯。原本鲜红的果肉已经腐烂,布满触目惊心的霉点。那时大野竟觉得有些心疼,对松本心生了愧意,仿佛还带着莫名的想念。
  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樱井的时候,他对大野说,是该放下一些执念了。
 
  大野搭乘了返回东京的列车。
  途中反复地想着。
  也许真是这样。
  放下了一直放不下的,才能再拾起什么。
  怯懦地止步,便永远不知道第二颗樱桃的滋味吧。
 
  风尘仆仆地赶回家里,屋子里一片凌乱,大大小小的纸箱与行李袋遍布整个客厅。
  大野慌忙奔向松本的房间。
  书桌和壁橱已然空置,床板空荡荡的,松本喜爱的白被单和床头的几本读物也消失了踪迹。窗台上的盆栽,衣桂边的摇椅,看起来很昂贵的毛毯……
全都不在。
  大野第一次开始怨恨列车的时刻表,如果它死板的出发时间能稍稍向前推进一点,他至少能向他说声再见。
 
  沮丧地仰倒在客厅的地板上。
  听见浴室的门把手转动,玻璃门轻轻被推开。
  大野连忙起身回头看去。
 
  眼前的人裸着上身,仿佛不似男子的白皙皮肤,肩膀与手臂却是轮廓健硕的线条,腹部紧实得几乎没有一处多余,隔着腰间一条白色的浴巾,隐约能辨出一双修长的腿。
  半裸的男人赤脚慢慢走近大野,带着沐浴乳温暖气息的水滴纷纷落下来,节奏曼妙。
  男人的黑色卷发湿哒哒地贴在脸上,却遮不住浓密的眉毛和一双乌润的眸子。
  ……
  一切都与初遇的那天不谋而合。
  松本走到大野面前,微笑。
  大野竟读出了恍如隔世的味道。
 
  松本说,欢迎回家。
  大野说,可是你却要走了。
  两人相视沉默。
  搬运公司的货车驶到了院外,工人们走进屋子,箱子被陆陆续续移出。
  不打破沉默,也许便要就此错过。
  两人同时急切地开口,又再度同时沉默。
  大野有些懊恼地低下头。
  忽然,双手被温柔地握住。
  抬起头来迎上松本专注的表情。
 
  我喜欢你。
  一字一句,简单却真挚的告白。
  那声音清脆嘹亮,像一个闪闪发光的开始。

 

 

 
  尾声
 
  大野仍然很不习惯星期天熙熙攘攘的街道。
  此刻他站在沿街的落地窗前,仔细打量着自己仍不断消瘦的脸。
  做粘土和钓鱼的时候,果然会常常忘记吃饭啊。大野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想象着某人严肃地提醒他吃饭的表情。
  这时玻璃窗映出疾步走来的一个身影。
  大野暗暗抱怨,什么时候换作自己来扮演等人的角色了。
  迟到的男人戴着大大的太阳眼镜,半张脸被遮掩起来,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路人时不时地望过来,惹得男人紧张地把帽沿往下压了又压。
 
  当红艺人真是不容易呀。大野佯怒,故意瞥向别处。
  对不起对不起。浓浓的眉毛纠结着,双手合十乞求恋人的宽恕。补偿一顿大餐算作道歉好吗。
  那是当然的。大野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在这之前,我突然想吃另一样东西了。
  什么都好,只要你喜欢。
  眼前这个男子的笑容时常让大野忘记了夏天已然完结。

  牵着手走进人群。
  两个身影淹没在人来人往里,如同其他许多许多携手漫步的恋人。

  刚才你说想吃什么。
  润君,我们去排队买那个限量的樱桃慕斯吧。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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