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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一章
Satoshi确信自己在骑单车的时候不会睡着,不仅如此,她还可以撒开把手伸直双腿坐在车座上,然后沿着与水平面成三十度角的坡面一路滑下去——滑下去的时候她的发尾随着风飘了起来,姿态悠闲自得——悠闲得就像身处在曾经难得不需要上课的午后一样。不过现在的她的确不需要再上课了:几年前她早已经高中毕业。并且在毕业典礼那天,Satoshi登上讲台拿毕业证书的同时,她的衣服口袋里刚好掖着一张从东京去富良野的车票——几个小时之后她便离开了东京。
关于离开东京这件事情,朋友之中她没告诉任何人。
而关于以前发生的所有事情,对Satoshi来说它们大概都成了“曾经”。
“曾经”——有句描述它的话说得很无奈:“过去的时光会褪色。”即便在很多人眼中色彩这种东西其实是被凝固住的:像是每一幅成型的水彩画中,那些个象征着天空的蓝色、云朵的白色、草地的绿色……尽管自然界中存在着疑似可以吹动它们的风,可这些颜色依旧被凝固进了画框中。
裹着颜色的画框各式各样,长的、方的、扁的、竖立的……镶着木材边的。
有的画框看上去就像门。
于是富良野的蓝天白云绿草地,以及骑着自行车从远处逐渐行进的女生,全部被裹进了以门框为画框的水彩画里。
Satoshi在门前停了下来。
门框以里是一间专门用来做面包的作业间,平日负责做面包的是位擅长作苦瓜脸的老妇人,老妇人的性格有点儿强势,除了做面包的作业间之外她还有自己的牧场专门负责产新鲜牛奶。自打Satoshi来到富良野之后她一直在这儿帮忙打工,做些像是每天早上往镇上面包店送新鲜面包、三五不时地到牧场里喂奶牛之类的活计。偶尔偷偷懒。
或许不止是偶尔。
这一天刚吃完午饭,Satoshi见外面天气不错就又自说自话地骑着单车偷溜了出去,隔了好久才舍得回来。她锁好单车走进屋,揉着明显有些犯困的眼睛,结果被聚在屋里的一群男人吓得清醒了不少。
这些男人Satoshi认识,也都还算熟悉。他们全部是在离附近不远的一家工厂里做活,经常趁午休时间到老妇人这儿蹭饭,不然就是赖在这儿喝水聊天、或是翻翻啥模特杂志之类的用来放松——翻杂志期间他们往往是一边看一边咕噜咕噜_Tun着口水作评论。
“唷,看看是谁……原来是咱们的野丫头回来啦。”当中一个耳边别着香烟的男人看到了Satoshi,咧嘴笑着吆喝。
Satoshi冲他扬了扬拳头。
然而其余的人没有抬头冲她打招呼,他们围成一堆,似乎在看什么书。
“这姑娘可真好看,短发伶俐的,看上去很精神。”
“对对,身材也很好。”
“Satoshi你也去把头发剪短吧,就照着人家的发型去剪,肯定也很好看的。”
“就是就是,长头发干起活来多麻烦。”
Satoshi皱了皱鼻子,然后把头凑到那一群男人中间,同时又揉了几下眼睛想要看清他们在议论的究竟是什么。只见他们围着一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女性时尚杂志,并且对着其中一页穿衣尺度有点大的女模特评头论足,基本上全是赞美,当然也不乏一些直接的词汇。她眨眨眼,待看清上面的人是谁之后便使出力气推开身边的人,拼命挤进去把杂志抽出来抱到怀里。
“Satoshi你干嘛把书抢走啊?我们还要看啊。”被推了个狗啃泥的男人不乐意地埋怨道,周围的人也在好奇地看着她。
“不准看!”她难得地发起脾气来。
“为什么不准看?”
“不准看我们家…”
“你们家?”
Satoshi撇了撇嘴,然后更加恼火地瞪大眼睛,“反正就是不准看!”
“……”
?一直在身后默不作声的妇人开口说话了。“喂,我说你们这些喜欢偷懒的,这都几点了?”她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钟,“再不回去干活怕是会被人扣工钱了吧?”
于是一群男人赶紧地散了,原本热闹的屋子顿时安静了下来。
妇人看看始终都把杂志捧在胸前的Satoshi,咳嗽了一声。
“还有你也是,别站着发呆了,去给牛喂喂草。”
Satoshi最后看了几眼杂志上的人,她小心地把杂志扣好,塞进随身的包里。
“哦,知道了。”
“别喂着喂着又睡着了,听到没有?”
“……哦,知道了。”
杂志那一页是个头发有些卷,并且浓眉大眼的女模特,她近几年越来越走红。不过这人拍起平面照来总是摆出一副人家欠她很多钱的表情,凶巴巴的,难得会笑一次。Satoshi一边踩着路旁长势彪悍的野草一边想。其实那家伙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啦……凶巴巴,很喜欢说教,不喜欢别人说她可爱,性格有些别扭。但是偶尔示弱的时候又真的挺可爱……
Satoshi赶紧捂住嘴巴。她心想这话如果被对方听到的话肯定又要不高兴了。
——可是对方又怎么可能听得到呢。
Satoshi顿住脚步,咬着下唇抬脚乱踢了一阵野草丛。
——那个凶巴巴的女模特,名字叫Matsumoto Jun。
踢了好一阵子之后她嫌累地停下了动作,接着像是心满意足了似的继续往前走。
——Matsumoto……Jun。
而Satoshi一般都喜欢称呼她叫Jun Chan。
第二章
她不太喜欢小孩子,具体原因不好说,笼统地推测可能是因为怕麻烦。而每次只要待在孩子挤成堆的场所(像是游乐场等等),Satoshi一般会变得很想打嗝。更有甚者,记得以前念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她去樱井家抄作业,才刚进门就看到樱井的弟弟乐滋滋地朝她奔过来。那会儿是冬天,室内温度固然说得过去,但庭院里的温度可是冷到可以积下一层厚厚的雪。于是还处于幼稚园生年龄的樱井弟弟穿着鼓鼓囊囊的衣服用来抵御寒冷,一边跑一边伸着粗粗短短的小胳膊,在Satoshi眼里俨然像是个加速滚动的雪球。她愣愣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渐渐逼近的小男孩,在惊吓情绪的影响下根本迈不开腿逃走。电光火石的一瞬间Satoshi竟然产生了一种想要抬脚踹过去的冲动。
——他一把抱住她的腰,把脸埋在她的腹部。Satoshi伸手顺了一下他后脑勺处的头发。
“是Satoshi呐——”樱井的弟弟扑到Satoshi怀里,先是蹭了几下脸然后再扬起脑袋,“Satoshi你总算来了,快给我画画看嘛——我哥画得好烂,我都快受不了了……”
“喂!”紧跟在身后的樱井翔一把揪住自己弟弟的衣领,瞪大眼,“表直接叫Satoshi的名字,要叫姐姐!……”
“表!”雪球扭着身子不停挣扎,“Satoshi!Satoshi!我就要叫Satoshi!”
“没大没小!”
“Satoshi!!……”
——用手心扣住Satoshi放在他后脑勺处的手背,跪在地板上的男生抬起头。他冲她说了句什么。
吵架时哇啦哇啦的语调,如同另类的背景音乐响起在樱井家露天的庭院中。实际上这个地方除去充足的寒冷外也有一定量的阳光,这些光线轰亮了雪层,雪层之上的Satoshi依旧站在原处,看着眼前你来我往互相叫板的兄弟。
——似乎是在叫她的名字。
她愣怔地咧了咧嘴。
阳光照在眼前人的脸上,白花花的直刺眼睛。
——Satoshi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能听清他的声音。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咧着嘴眨眨眼,好不容易打消了方才脑海中萌生的想要抬脚踹雪球的荒唐念头,而后挤出一个让人看了心里很踏实的笑容。
——懒洋洋的,戏谑的……不正经的。
“那个……随便他怎么叫好了……无所谓呃Sho Kun……”
“听到没,樱井翔——”
“你再这么叫一声试试看哦!”
“……哎,你们别吵了行不行,我头疼……”
“Sa——to——shi——”
——一个字一个字吐出“Satoshi同学”这句话的。
劝架的同时她微笑着。
有些时候,Satoshi微笑的表情看上去是很有耐性的,十足历经沧桑阅历丰富般的老头子表情:眯着眼睛,抿着嘴唇,嘴角上扬。会有这副表情的人大概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能不紧不慢地应对——曾经在她周围看着她的人时不时都会有这种感觉。
咯噔,心跳乱了一记,在听到“曾经在她周围看着她的人……”这句话的时候。
“曾经”呐……
咯噔,又乱了一记。
安顿好心脏,让我们站在“此时此刻”的立场回头看“曾经”。
喂,这已经是多久之前发生的事情了?怎么听起来这么不真实,感觉像梦一样。这下你终于把心里的疑问说出口,接着便越说越心惊,你突然意识到回忆这东西好像从来都不靠谱,毕竟愈久远的记忆——若是把它捡出来——愈容易随之搀杂虚假的成分。既然如此,那么你有没有怀疑过或许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发生在梦里的。
不过与其说成是梦,还不如说成是错觉:就拿表情来说,看上去有耐性可能是一种错觉,凡事都不紧不慢也可能是一种错觉。
然而最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其实是……
——声音。
谁的?
所以说现在居然会跟某个叫小川的孩子走得很近,这件事情于Satoshi而言极难得。她侧过脑袋打了个喷嚏,而小川就坐在她旁边,攥着蜡笔往绘画本上来来回回地涂,表情执拗。Satoshi眯起眼睛看着小川的侧脸,自然地走神了。她想起自己跟这个小男孩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场景:那天小川被一群比他大几岁的男生欺负,男生们把他围在中间冲他扔石子,而他捂着脑袋蹲在地上不哭也不叫——不哭也不叫更让人觉得可怜。Satoshi心想自己如果不去帮他好像不太好,谁让她正好路过了。
“Satoshi,你看。”小川把自己一直在涂的纸递到Satoshi面前,“……怎么办,我好像画得比你好看。”
Satoshi按住他的脑袋,想说你这小子还可以再没大没小点儿么。
但那天后来小川还是哭了。当Satoshi教训完那群男生之后推着自行车打算离开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不动的小川,发现他抹着眼睛不出声地哭了起来。不知道有没有人说过,小孩子哭起来一般都很丑,因为还不懂得顾及哭起来好不好看傻不傻这类东西。比方说小川哭起来的样子很像正在打哈欠的河马,嘴巴咧得特别大,脸皱成一团,还缺了一颗牙,却由于不想被别人听到而死憋着不发出声音。
“比我差远了,你。”Satoshi撇嘴,“还算马马虎虎吧,颜色搭配得倒不错。”
“不好么?……我才不信,你骗人。”
“喂,你不适合画画呃。”
“可很早之前说我适合画画的也是你。”
“……”
那就表让我发现你画画其实这么好,太有危机感。Satoshi再次恶狠狠地按了按小川的脑袋。
让小川不再哭的武器是一颗糖还有一根蜡笔。那次Satoshi把他带回去教他画了一个下午的蜡笔画,没有帮老板做活。让她意外的是这么做反倒没遭老板训斥:平日不给别人摆好脸色看的老板在见到小川时表情还算温和,她给了他几个面包吃。最后面包皮被Satoshi拿来当作了擦炭笔的橡皮。从那以后小川便常跟着Satoshi一起画画,画奶牛画花画做面包的老奶奶之类。小川喜欢用蜡笔画画,不管画什么东西都是拉扯出一大堆颜色,结果外形上一点儿也不相像。
但Satoshi发自内心地觉得这才是小孩子画的画,别提有多精彩了。自己虽然还算擅长画画,并且也能画出这种抽象的东西来,可总归没有小孩子那么得心应手。
——谁说画得不像就一定是画得不好。
Satoshi放下按在小川脑袋上的手,转而搂住他的肩膀。她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有些恍惚。
第三章
几年前,住在附近的很多人都不知道原来这位做面包很擅长的女老板有个儿子,直到一天某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找上门来。不过男生只在这里住了大半年便离开了,离开后具体去了哪里没多少人清楚。据当时亲眼见证过的人描述,大半年的时间里这对母子的相处模式很让人摸不着头脑,男生之于老板的感觉不像多年不见的亲人,反像是一位才几个月没来这边做客的客人。彼此对彼此不上心。
“老板的儿子叫什么名字?”Satoshi停下画笔问对方。
“不知道。”对方摇头,“五官长得倒挺干净。”
“那男生猫背的吧?”
“哦,对,好像是……跟你差不多吧,年纪轻轻的腰板却挺不直,一看就是从小被惯出来的坏毛病。”
“……”
“哎,Satoshi你怎么知道他猫背?”
Satoshi没再回腔,她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的绘画本上。
昨天她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跑去镇上的邮局里寄出了一封信。信是寄往东京的——不是给爸妈,跟爸妈她可以直接用电话联络。信封上的收信人名字如果说出来恐怕会出乎很多人意料,毕竟在我们所能推断的所有人当中就属这个人跟Satoshi关系最不熟,但寄给他最安全。从邮局出来之后她又顺路去了一趟市里(严格说来不算市里,那地方已经接近郊区了)的图书馆。小川拜托她给他带回几本能看的绘本,如果是色彩丰富的类型那最好不过了。临近郊区的图书馆有两层楼高,外观上的墙壁因为所嵌石头的缘故呈粉黄色,让人很有进去看看的欲望。
于是她进去了,在里面待了很久才挑出一本书。
可惜的是小川在拿到书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很喜欢的样子。
她顿住笔头,把画纸往后翻了一页,然后换了一支铅笔开始在空白的纸上画图。Satoshi画的是一个缺了一角的圆。先前跟她说话的人因为上工时间到了赶着去工作,所以没再留下来。绘画本的旁边摆着昨天从图书馆里借回来的书——也难怪小川会不喜欢,这本书不是彩色的,里面的图片仅由简单的线条组成,书的作者是用简单的线条讲了一个故事——Shel Silverstein的作品《The Missing Piece》。因为图片上搭配的文字是英文,Satoshi能大致看懂,但真要她顺畅地翻译出来总归比较勉强。好在她有请图书馆里的管理员给她翻译。管理员对她说这是一个缺了一角的圆想要找回属于自己的角的故事:书里的圆沿着路面一路往前滚,由于缺了一个角,它滚动得很慢,一边滚动一边哼着歌。沿途中它会停下来跟虫子和花鸟说说话,经历风雪暖阳,穿过沼泽密林,遇到了形形色色不同的角。它们有的太大,有的太小,有的太尖,有的太方,有的因为太松不小心被圆丢了,有的因为太紧不小心被圆压碎了……
Satoshi在画纸上圆缺角的地方重重地描了很多笔。
而后这个圆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角,它们合为一体,很开心地往前奔。这会儿圆滚动得特别快,快到无法停下来跟花草树木打招呼。接着它又想开口唱歌,结果却发现自己再也没办法唱了。
“我在找我失落的一角。
跋山涉水,路途迢迢。
寻找我失落的一角。”
就是这么一首歌,找到角的圆再也没办法清楚地唱出来。最后它才明白自己虽然完整了,却无法再唱歌。
Satoshi用铅笔描边的力气太大,使得铅笔笔尖断掉了。她低下头看着断掉的笔尖。
最后的最后,圆丢弃了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那个角。
笔尖处折掉的木刺直冲着她食指的方向。
Satoshi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可能是因为遗传,以前她这种性格表现得特别明显:考试之前最不慌乱的是她,哪怕一点儿也没复习;扯谎被拆穿的时候也不唯唯诺诺,挺起胸膛生起气来感觉比被骗者还要理所当然。唯独在面对疼痛时,Satoshi像是变了一个人。她怕疼,一丁点儿的疼也能让她失去原本便不多的耐心——她的耐心通通消磨在了自己特别喜欢的东西上面,吝于分给别人。
听上去似乎有点儿没心没肺。
高中毕业之后来到富良野,在她的高中朋友眼里跟突然失踪没什么两样。我记得以前似乎提到过,Satoshi读的高中对美术成绩很重视,也就是说,只要你美术成绩够好(如果能在高中三年期间参加什么大型比赛并且得奖那就更好了),便可以被推荐进某间艺术类的大学。樱井曾经不止一次地感慨说Satoshi实在是运气好,画画好也能免试进大学,然而在感慨之后他又开始查那间艺术大学周围有什么别的学校是适合自己念的。樱井心想既然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迁就Satoshi,那么以后也这么继续下去好了,朋友之间的相处总归是要一个人多点去迁就另外一个人的。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一直在迁就的人有一天也会去迁就别人。
她应该是始终没心没肺的。
这会儿没心没肺的Satoshi已经开始了下午的活计。刚才老板说面粉不够用了,她需要到以往提供她们面粉来源的农场去运回来些。跟她一起去的是个能熟练开卡车的小伙子。Satoshi直到现在都还没考出驾照来,她连小型摩托车都开不来,更别说靠手动档控制的大型卡车了。在即将出发的时候Satoshi听到有人在车窗外又叫又嚷,她侧过头,看到是小川。小川上下挥舞着胳膊在地上不停地蹦啊蹦,Satoshi从他说话的口型读出他也想跟着一起去的信息。
让小孩子一起去会不会太危险了点儿,Satoshi有些犹豫。
“没事,让他跟着一起去吧,我会小心开的。”坐在驾驶位上的小伙子说,“长到这么大,这小子大概还没坐过卡车玩吧?”
Satoshi打开车门跳下来,她走到小川旁边牵起他的手,接着把他抱到车上。
听老板说过,小川从小就没了爸爸妈妈,现在是被寄养在姨妈家。小川的姨妈待他很生分。
路途中小川就坐在Satoshi的腿上,他扒着车窗玻璃一个劲儿地往外看,一发现好奇的东西便指着它催促Satoshi也一起看。Satoshi暗想这家伙可真沉,虽然看上去倒挺瘦弱。她顺着小川的指尖看过去,心情突然变得还不错,于是哼起歌来。
地平线在车窗高度的三分之一处绵绵延延,往下是叫得出或者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往上是还未被污染掉的天空。小川在Satoshi的歌声中摇晃着脑袋,后来也跟着哼起来。等到达目的地下车后,他拉住Satoshi小声问她这歌是不是很有名,为什么她跟哥哥都会唱。
Satoshi反问小川,她问说什么哥哥,哪个哥哥。
“二宫哥哥。”
小川弯起嘴角笑着回答说,像是想到了什么很愉快的事情一样。
第四章
随着时间不出声地流淌,天气逐渐转凉。步人秋季后的一天她重遇了老朋友。
Satoshi压根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对方,就像在这之前她也没想过会迟迟收不到对方男友的回信。别乱想,她之前会选择寄信给相叶并非出于什么说不出口的难堪理由。她只能寄给他,即使Satoshi跟相叶没有特别熟——面对着越重要的人往往越不知道该写什么信给对方。相叶君是个很称职很客观的中介,通过他Satoshi偷偷地了解了很多关于以前老友的近况。她像一个偷窥者,相叶君是她的望远镜——很能理解她为什么会选择不辞而别,不曾批评她,不会要求她什么,这么一个望远镜。
富良野是个适合旅行的地方,这年秋天有杂志到这边来取材,提早听到一些风声的人还说什么会有一个东京目前当红的模特也一起来,这种不靠谱的传言不知道值不值得信。然而说到这里我们应该都能猜到了,步人秋季后的这一天,Satoshi在富良野重遇的老朋友不是别人,正是认识了很多年的Jun Chan。
站在Satoshi的立场上来看,与Jun重逢的那一刻比起喜悦更多的是惊吓。
“你很好,混蛋。”这是Jun在看到Satoshi时说的第一句话。
Satoshi记起以前的时候Jun经常会说她混蛋什么的,凶巴巴的语气,却从没真的生气过。她能感受得到对方未曾真正生气过。惊吓的情绪消退了,Satoshi察觉出自己心里此时正涌现一股软绵绵的热流,然后溢出来,在冷的天气里暖和了她整个身体。很难得。
Satoshi站在屋里,Jun站在屋外。Satoshi伸手想去拉Jun的手,结果被对方先一步抓住了自己的。
“看来过得不错,没受什么苦。”Jun仔细地端详着她,抿抿嘴又说道,“起码脸没瘦。”
闻言Satoshi苦着脸皱了皱鼻子。
晚上两个人久违地住在了一起。Satoshi现在是住在老板的家里,老板家有很多间屋,Satoshi用工钱的一部分做房租抵押,不过依照Satoshi无故旷工的次数,怎么算都觉得老板亏本了。Jun跟Satoshi住同一个房间。当她去先前住的旅馆把自己行李拖来时,一进门就看到Satoshi穿着围裙合着双手歪着脑袋站在她面前,一生悬命地扯出嗲兮兮的表情,而后木木地冲她抛媚眼。其实她这一招远没有另外一个人用得得心应手。
Jun忍不住把脑袋往前探了探。
“Jun Chan,辛苦了。”Satoshi抿嘴笑着,两眼眯成两条线,“你是要吃饭先呢,还是洗澡先呢?”
“……”
“或者是要……先,跟,我……疼!”
Jun把手里的包往地上一摔,砸到了Satoshi的脚。
以前也有过这种夜晚。两人当中一个人的家里没人时,另外一个人会过来陪对方。若是睡不着,她们便一起窝在被窝里你十言我一语地聊天。刚升高一那会儿Jun最常跟Satoshi聊的是相叶君。Jun不常夸人,经常凶人,那时候唯独对相叶口下留情。这种差别待遇搞得Satoshi很不服气。她心想那个叫相叶君的男生究竟得有多好,哪能让我们家Jun Chan这么喜欢呢。
有时聊着聊着会饿,尤其是Satoshi的肚子,很不争气。于是已经洗完澡换好睡衣的Jun被逼无奈只能爬起来煮东西给她吃。好在Satoshi不挑食,除非特别恐怖的,一般她都吃。吃完之后Jun逼着Satoshi去刷牙,不然按她的脾性肯定懒得清洗。接着两个人再次窝在被窝里聊天,直到聊到其中一个人先睡着——不用说,先睡着的肯定又是Satoshi。这一切就像是某种习惯。
而有些东西,一旦习惯了再去改变是很难;可真的改变了,再去习惯会更难。
Jun躺在床上,瞪大眼盯着天花板。她们的床正对着窗户,拉合着的窗帘上方有一点空隙,月亮反身寸的光线透过空隙照到天花板上。Jun看着那块不规则的四边形亮块,她听到身旁的Satoshi发出了规则的呼吸声,极轻微。
她好像睡着了,Jun想。
就在这时,有谁的手伸进了她的被窝,握住了她的手。手的温度很暖,可惜Jun的手有点儿冰,她能感觉到Satoshi的手因为自己的温度而瑟缩了一下,这一切只发生了几秒,几秒后Satoshi再度握住了Jun的手。
“Jun Chan……”她小心翼翼地说,“我有点儿饿。”
Satoshi忘了自己是有多久没能说这句话了。
听到这话Jun沉默了一会儿,她扭头。“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Jun挣开Satoshi的手,在床上坐起来,“这么晚了,二宫妈妈已经睡着了吧,现在去厨房弄肯定会吵醒她的,不太好。”
“Jun Chan,你怎么知道……”
“你想问我怎么知道这里的老板是二宫君妈妈的么?Masaki告诉我的。”Jun伸手去捞自己堆在床边的外套,她记得在外套口袋里好像装着一盒糖。
“……真难得呃Jun Chan,你以前都叫他相叶君的。”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称呼也该改了吧,有什么好奇怪的。”
“……”
Satoshi不接话,没开灯的房间里陷人了预料的沉寂当中。就这么沉默下去好了,Satoshi一瞬间觉得心烦,她想反正自己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也不晓得接话的时机在哪里。就算再迟钝她也能发觉,现在的Jun Chan对她的态度极为冷冰冰。
事与愿违,Jun似乎不打算放过Satoshi:“多亏你,我和他吵架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Satoshi小声嘟囔,对Jun莫名其妙的指控感到委屈,“我又没做什么。”
“你让他瞒着我,不告诉我原来你藏在这里。”Jun掏出糖,恶狠狠地把它打开,“并且他也真的这么做了。你们两个表太过分,把我和Sho Chan蒙在鼓里,骗得团团转。”
听出Jun的语气不善,Satoshi把被单往上扯,用它盖住自己的半边脸。她以为这样做可以让自己更安全些,但与“安全”相对的“危险”具体会是什么Satoshi自己也搞不明白,毕竟对方是Jun Chan,曾经那个跟自己最亲近、不管自己做什么她都不会真正生气的Jun Chan。Satoshi与人相处时的模式像一条小狗:用鼻子嗅对方的味道,凭直觉判断对方会不会始终对自己好,最后无条件地依赖——即便依赖,抽身离开的时候也很稳准狠,直截了当得让人心脏发疼。
Satoshi听到Jun打开装着糖的纸盒时所发出的轻微声响。Jun捏着纸盒倒在掌心里了两颗糖,把其中一颗递给Satoshi。Satoshi从被窝里伸出手接过来,条件反身寸地要往嘴巴里扔。
“哎哎哎!”Jun赶紧拦住她的动作,“糖纸还没剥呢,你个笨蛋!”
Satoshi停下来,她就着月光仔细地看了眼手心里的糖,待看清上面果然裹着糖纸后便开始认真地剥。在这一段工夫里Jun早就剥好了一颗,她把剥好的那颗送到Satoshi嘴边,Satoshi听话地_Tun进嘴里,同时把手里没剥开的还给Jun。
Satoshi一边含着糖一边笑,她暗忖这要是换作以前,Jun肯定会念叨她说些什么——这么晚了还吃糖对牙齿不好——等等说教意味十足的话的。从小到大处在一起的朋友,Jun Chan和Sho Kun都是很喜欢说教的人。Satoshi揉了一下眼睛,有冲动开口问Jun关于樱井的一些事情。以前在相叶的信里大概知道了一点儿他的情况,相叶的叙述于Satoshi而言总嫌不够详细。
只见Jun剥开另外那颗糖的糖纸,也塞进了嘴里。
Satoshi滞住了用舌尖拨弄嘴巴里糖的动作,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在她印象当中Jun不会做这种事情,尽管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无关紧要的事情。现在换成她很想对对方说Jun Chan,这么晚还吃糖对牙齿不好呃这句话了。
“我们上一次见面距离今天已经多久了?几年前的事情了吧,毕业那天。”Jun说,“你是毕业那天来富良野的,对么?”
Satoshi点头嗯了一声。
“那天咱们一起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说实话我应该早都忘了。可现在你问我的话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那天从学校回来后我们一起去逛了哪间商店,买了哪些东西,在惯常分开的十字路口挥手说再见等等细节,我都还记得,记得一清二楚。”
听着这些话,Satoshi又开始扯被单。
“记性好的不是我,是Sho Chan。你还记得么,那天最后是咱们三个人一起说的再见的。”
“……”
“你离开的这些年,每当我记忆开始有些模糊的时候Sho Chan总会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再重新讲一遍跟我听。听到后来我也不清楚这究竟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只是看Sho Chan描述得那么认真,我也只能相信了。”
“……”
“那天的事你应该忘了,其实我也忘了,我巴不得全忘掉。始终想着这些的只有Sho Chan。他说他记得你最后说‘再见’时的表情,很开心,像是要迫不及待地去完成某件事情。那件事情压在你心上很久。他说他理解这心情,因为他也曾常被一些事情压着,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
“可就算被压着,却一点儿也不辛苦。”Jun坐在床上,蜷起腿,“这是Sho Chan说的,他说他一点儿也不辛苦——我很佩服他,我做不到他那样。”
Jun把额头抵在膝盖上,说话的声音嗡嗡嗡,让Satoshi听不真切。
她说她没办法达到那种境界,她一直都觉得很辛苦。
第五章
就算是过去一直不许Satoshi把头发剪短的Jun,现在也觉得对方的头发的确偏长了点儿。挑了一个有余裕的中午,吃过饭之后,Jun借来房东(也就是老板)的理发工具准备给Satoshi修整发型。她们待在院子里,Satoshi坐在木板凳上,板凳下面垫着很多张旧报纸,Jun把一大块白布铺到Satoshi身上,拎着两个角在她脖子后面不松不紧地打了一个结,然后弯下腰去挑工具。小川在一旁凑热闹,他说Satoshi你总算舍得剪头发了哦,毛孩子佯装出来的一本正经口气惹得Satoshi冲他直撇嘴。
“小时候妈妈告诉过我,”小川说,“刘海不能长过眉毛,不然运气会不好。”
“哦是么,我妈可没这么说过。Jun Chan也没对我说过这些。”
“Satoshi你总是不听人说话。”
“你才几岁,我干嘛要听你的话。”
Jun拿着剪刀直接往Satoshi刘海上招呼,吓得Satoshi赶紧闭上眼睛不再开口。细细的头发碎末落到她的脸上,不舒服的触感让她的五官有点儿不安分。她几次想睁开眼睛。
“你就是小川?”Satoshi听到Jun在问小川,“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不能再跟爸妈一起住了,从那之后的第二年。”小川在面对着Jun的时候很乖,可能还有些紧张,导致说话语无伦次,“第二年我就来了这边。”
Jun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她在心里细细地揣摩着小川话里隐含的意思,以防接下来的聊天会造成不愉快。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她越来越发现说话前要先经过脑子想想这一点的重要性,而这方面Jun一直以来即便做得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的。她以为Satoshi对小川的事情了解得比较多,其实并非如此,Satoshi充其量是知道小川在来富良野前一直住在大阪、他是大阪人而已。
“大阪好吃的东西挺多,螃蟹啊饺子啊。”Jun用海绵块给Satoshi拂脸上的头发渣,“喂,还痒么?”
Satoshi摇头。
“不过最常被人提起的,还是章鱼烧大阪烧之类的吧?我记得有家路边店卖的章鱼烧很好吃也很便宜,就是在大阪,章鱼烧上面撒的柴鱼片超级大。”Jun笑着对小川说,“不像别的什么地方,给的分量都好小气。”
“我没吃过,”或许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小川愣愣地看着Jun,嘴巴略微张开,“你说的这些我都没吃过。”
Satoshi睁开眼睛,她察觉到Jun在这一瞬间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你喜欢红豆年糕的吧?”Satoshi冲小川晃腿,被安置在椅子上不敢乱动的她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转移小川的注意力,她接过话头,“你跟我说过的啊,说很喜欢某家寺院周边的一家卖红豆年糕的店,以前常去吃来着。”
“嗯。”一旦提到自己知道的事情,小孩子一般都会变得得意洋洋,“那里的红豆年糕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以前妈妈常带我去。”
“经常吃都吃不腻?”
“没办法啊,妈妈煮东西很难吃。所以她常带我出去吃东西,那家算是最常去的,真的很好吃。Satoshi你也该去吃吃看。”
“哦,可是我有吃过眼珠大叔样子的红豆年糕,你有吃过么?”Satoshi皱起鼻子,也扯出得意洋洋的表情,“肯定没吃过的吧?”
果不其然,小川的表情又变得很傻了。
Jun站在Satoshi身后,不作声地帮她剪后面过长的头发。如果每个人的心理活动也能像肢体活动一样可以被人看到的话,那么Jun此时在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所发出的声音,Satoshi肯定能够听到。她们两个挨得这么近。现在的天气很好,阳光充足,Satoshi刚洗过的头发差不多快被晒干。她的耳朵里被吹进咔嚓咔嚓的声音——这是Jun在活动剪刀的声音——逗得她想笑,同时心脏也跟着_chan_chan悠悠。
一旦开心,她便更有心情去理睬别人。
“红豆年糕做成了眼珠的样子,你大概连吃都不敢吃。哎,眼珠大叔知道是谁么?”
“眼珠大叔?”
“又不知道了吧?”太过得意的时候,Satoshi会用舌头抵住一边腮,嘴巴嘟得像包子顶端的褶皱,这会儿的她就是这样,“我告诉你,在吃眼珠红豆年糕的时候,那年糕是放在勺子里的,你先把勺子放进盛汤的碗里蘸一下,然后再拿出来吃。以前我是跟Sho Kun一起去的那家店,当时只叫了一份这东西,结果眼珠大叔的红豆年糕被他一个人吃了。”
“什么嘛,Satoshi你不也一样没吃到。”尽管听得云里雾里,小川还是努力从Satoshi的话里挑拣出了对自己有利的信息,“被跟你一起去的人吃掉了嘛。”
Satoshi顿住了,她看着小川。
小川继续说道:“你的红豆年糕一份只有一个眼珠年糕,而我说的那家店就厉害了。就算你点的是一份,他们也会端两碗上来。”
打从方才的沉默过后Jun一直没说话,始终在帮Satoshi理着头发。Satoshi心想如果有些话不说出来,是不是对方就永远都不会察觉到,哪怕曾经彼此是最熟悉的人。她以为对方会明白的:她的心里并不是空荡荡——尽管给人的感觉是一向如此——在她的心里也装着很多东西。你也好,他也好,都被好好地装着,舍不得拿出来。
“只有一份也没关系,当时Sho Kun想吃,那我就让给他啊。”Satoshi打断小川的话,开口说着,只不过她没再看小川。她不晓得是在对谁说话,毕竟小川不知道所谓的“Sho Kun”是谁,并且这话听起来更像一种解释。Satoshi说虽然Sho Kun平时看上去很厉害,虽然很厉害。
“但也需要别人装作不经意地让着他点儿,”她说,“有些时候。”
那次会跟樱井一起找到那家店,纯属某些幼稚的想法作祟。当时正好快到相叶的生日,Satoshi和樱井决定要送给他一份意外的礼物。Satoshi扁着嘴对樱井说那家伙抢走了咱们家Jun Chan,可不能这么便宜他了。他们正在放学回家的路上,Jun因为同相叶约好了要留下来等他参加完社团活动,所以没能跟他们一起走。其实Satoshi也才刚陪樱井消磨完他的社团活动时间。往上拉了拉书包肩带,樱井皱着眉头开始想法子,与此同时,身边扁着嘴的幼稚家伙极信任地看向他,等他把一个又一个的好主意从口袋里拎出来。
“相叶君胆子好像很小。”樱井迟疑地说道,“Jun不是说过么——他们一起去游乐园的鬼屋时,一群人进去,结果只有相叶君一个人被吓得乱吵乱叫,让Jun很丢脸。”
“原来在这方面他跟你很像。”
“喂!”樱井先是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打算用一句轻声呵斥截住Satoshi的话头,但后来他自己偏偏无精打采了起来,“……喂,你这家伙,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然后呢?”
“嗯?”
“你说相叶君胆子很小,然后呢?”Satoshi问,“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好办法了?”
“有人告诉我,离某间小学不远的地方有家店,店里专门卖些跟妖怪有关的东西。”
“你知道那间小学在哪里么?”
“你想去的话,我就知道。”
和樱井并肩走着的Satoshi停住脚步,她低头想了想。
“如果我说想去,我们现在就能去?”
“大概会费点儿工夫吧,我也是第一次去那地方,不一定很快能找到。”
“我们可以去挑店里最吓人的东西送给相叶君,他快生日了对吧。”
“说不定店里的东西一点儿也不吓人,你还是别太期待比较好。”
“那我们去看看好了……可是我没带钱。”
“我知道。”樱井把背包肩带中间连着的部位扣起来,免得肩带老是往下滑。他回头对落在他后面、站在原地的Satoshi说:“我知道,Satoshi。那又怎样,不是还有我嘛。”
类似于“喂,不是还有我么”这种话,后来摆月兑了学生身份的Jun也常从相叶嘴里听到。相叶毕业后有尝试过不同的工作,各种持续的时间都不长,最后还是选择安分地待在自家料理店里帮忙。Jun倒是打从一头扎进模特这份工作之后便没想着再出来,早期她的工作量不是很重,因而可以时常去千叶陪相叶,不像现在,Jun接的工作越来越多,于是他们可以见面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了。然而最最堵心的地方在于,相叶并不希望Jun做这份工作,打从一开始就不想,他曾不止一次地对Jun表示,采取委婉的说辞劝她表再当什么模特,尽管这是份报酬可观的工作。“不是还有我么?”相叶对Jun说,“有我在,你可以不用这么拼命。”
Jun与其他待在相叶身边的人不同的一点是——对于相叶的话,虽然她常刀子嘴豆腐心地吐槽,却始终很相信。大概是由于相叶这个人给人的主观印象比较颠三倒四,造成他说的话一些人当听的时候总会在心里有所保留。Jun不同,她真的相信。相叶对她说的“你可以不用这么拼命,不是还有我么”这句话,她听了很感动,即便不会把这种感动表现出来。而另一方面,固然Jun是被感动着的,可她天生是某种固执的人,所以听完相叶的话她会不会采取相应的行动又是另外一码事。
这次他们吵架,并非只因为相叶对Jun隐瞒了Satoshi的去处。
“我记起来了,原来是那次。”Jun停下剪刀,对Satoshi说,“是不是Masaki生日的那次?你和Sho Chan送出了一堆奇怪的东西。”她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子恍然大悟的味道,“那些东西,该不会就是你们从那家店里买回来的吧?”
“嗯,可惜没吓到相叶君。”Satoshi遗憾地说道。这会儿她的头发已经被整理得差不多了。
“吓他?干嘛要吓他?”
“……”
Satoshi心想我才表告诉你原因,省得你再骂我一顿。她为了转移注意力似的看向旁边的小川,“你先别得意,”Satoshi眯眼警告他,“这次你还没赢——我有吃过眼珠大叔的年糕。”
她的口气很坚持,甚至还有些幼稚:“我真的吃过,虽然那次我的确没吃到。”
第六章
“Satoshi。”
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她的名字,Satoshi回过头。这会儿她刚送完货,站在面包店门口正打算把单车从运面包的厢式货车上卸下来。这是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跟开车的小伙子一起把面包从农场运到镇里的面包店,随后把司机“打发”走,她一个人再骑着单车慢悠悠地回去。
通常在来面包店之前,Satoshi都会让人帮忙把一会儿要用的单车塞进货车的后备箱里。
她回过头,看到背后站着相叶雅纪。
“相叶君?”
“好久不见了,Satoshi。”
在Satoshi看来,相叶还是高三毕业时候的那副样子,笑起来眯眼咧嘴的,没什么大变化。他会来,自Jun来的第一天晚上开始Satoshi就觉得这是迟早的事情。现在相叶来了,除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之外什么都没带,一派轻松的模样。
“唔……好久不见。”Satoshi勉强地点点头。
由于相叶的突然出现,Satoshi没能像往常一样骑单车,而是跟司机和相叶一起坐货车回去。一路上相叶独自坐在第二排的位置,他刚上车就倚着车座后背睡了,睡得得很欢畅,似乎极累。不过方才可察觉不出他很累,看上去明明精神很好。对于相叶这个人,一直以来Satoshi的心情都很复杂。这种复杂的心情源于高中时期,这些年来一点一点地沉淀着:一方面像是敌人,另一方面又像是盟友。这个家伙可是毫不手软地“抢走”了我们家Jun Chan呃,Satoshi愤愤不平地想,虽然她看得出Jun Chan跟这家伙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但“抢走”的事实永远也不会改变。
然而也是因为这个家伙,她才有办法在高中毕业之后找到这里,并且在这段时间内始终没断过来自东京的消息。
“Satoshi,他也是你在东京的朋友么?”坐在驾驶位上的年轻人小声询问她。
Satoshi别过脸含含糊糊地回答:“嗯,算是吧。”
声音小到如果不仔细听压根就听不见。
差点儿就能办个小型聚会了,可惜人不全,相叶这么说道。“Sho Chan今年是大学的最后一年,明年就要毕业了,所以特别忙。”快到目的地的时候相叶醒了过来,他的头发被不规整的睡眠姿势折磨成了一团乱。“忙着各种事情抽不开身,不然他肯定也会跟来的。”
“Sho Kun是不是很累?”
“应该累的吧。”
“……那他这段时间脾气大概不会很好。”
“经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这样……”
“会不会脾气瀑躁的像个刺猬?”Satoshi伸出双手,竖着两根食指漫无目的地在空中戳来戳去,模拟刺猬满身刺的状态。
“噗。”相叶忍不住笑了,“唔唔,大概吧。”
“那他肯定不会乐意过来的。”
“嗯?”
“像刺猬一样的Sho Chan,”Satoshi收回手,“其实最喜欢缩成一团,哪里都不去。因为太累。”
“是么?”
“缩成一团之后,就谁也别想再靠近他。”
“你还真清楚。”
“很久之前我们就认识了,我清楚的可不止这些。”
“那你还清楚什么?”
Satoshi看着相叶,她说我还很清楚Jun Chan,略微挑衅的语气。可惜相叶没对此产生多大的反应,他只不过拍了拍手,傻笑着说不愧是Jun家的Satoshi呐。
“还好Satoshi不是男生。”相叶感慨。
“……”
“我这次来是准备接Jun回去的,她也该回去了。”他接着说,“Satoshi你帮我劝劝她。”
Satoshi心想这人怎么这么麻烦。
对待麻烦,Jun总归比Satoshi更有办法。现在是早上,她已经习惯了每天一睁开眼却看不见Satoshi睡在身旁、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情景。即便如此她还是能给自己找到事情做——像是做早饭,Jun很擅长做饭。今天不再是面包,她捏了几个饭团,煮了汤,想着换掉千篇一律的早饭模式。但这种改变似乎让小川有些无所适从。Jun坐在桌子旁,看着小川安静地摆弄面前的饭团, 让它在盘子里翻来覆去。小男孩只是摆弄,并不往嘴里送。
“怎么不吃?”Jun问他。
小川停住动作,小心翼翼地瞄了Jun一眼,然后摇头。
于是她的心情开始变得沮丧。
“不想吃么……”
看到Jun的表情不太对劲,小川赶紧又摇头。“不是,不是。”他急切地说,“我是想等Satoshi回来一起吃。”
“小孩子吃早饭不能拖时间的。”
小川低头。
Jun把盛汤的碗推到小川手边。
“不乖点儿吃掉的话,你以后会长不高的。”
抬起头,小川眼睛一下子变亮了:“那是不是说……如果我把它们都吃掉的话,以后会长成像你这么高的个子?”
“不止,会比我还高。”Jun的心情稍稍变好了些,“只要你乖乖吃饭。”
小川终于安安分分地吃起了饭团,他小口咬着,动作很规矩,不让腮部有粘上米粒的机会。Jun手里捏着手帕,原本是想用来帮小男孩摘掉脸上的饭粒,现在看来不需要了。她看着他,心里慢腾腾地浮出一个念头:看来养这么一个小男孩还是很容易的吧,因为小川是个乖孩子,不让人操心。但据Jun所知,她的经纪人也是作为家长的身份——养着跟小川差不大年龄的孩子,常常显露出一副操心的姿态。这两种不同的境遇前后矛盾。
其实是这孩子太乖,Jun想。才几岁大,有时候看起来却比Satoshi还懂事。她扭头看向门外。今天天气不错,光线适合照片的拍摄,可以预测到几个小时之后的工作会进展得很顺利。说到这次的杂志拍摄,Jun知道日程已经接近了尾声,换句话说再没多久她就要回东京了。
可是Jun认为自己此刻的心态还不适合回东京去面对一些事情。更何况这里还有Satoshi。
“啊,这里面还有东西呢Jun Chan……”
胳膊被轻轻地拉了一下,Jun回头。原来小川尝到了饭团的馅。他惊喜地举着胳膊,把它凑到Jun的眼前,想让她也看到。这样的小川,在Jun眼里像只成功接到了主人丢的飞盘然后急着邀功的小狗。Jun噗嗤一声笑了,她想说这饭团可是她做的,她自然知道里面藏着馅。
“哦哦,是饭团呐!”
可惜Jun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又有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Jun下意识地抖了抖肩膀,像是走夜路的时候被谁从背后拍到了,她心里一阵烦 躁。她听得出这熟悉的声音是谁的,于是心里的烦躁劲儿如同制定好的详尽计划被突如其来的事件打乱一样,直接迅速、很难隐藏。谁让 她有这么一种性格——一种看重事先计划的严肃性格。Jun烦躁地暗暗问自己:这里是哪里,不是东京吧?也不是千叶……我为什么要在这里、以这种时机面对他。
相叶兴致高昂地走到Jun身后,他略微弯下上身,伸手越过她脸侧,伸向小川的盘子。Jun的后脑勺抵上了相叶的胸膛。她皱起眉头,拍掉相叶的手,发出的响声让小川举着饭团的动作僵住了。
“疼。”相叶缩回手埋怨道,“Jun,我饿了……我想吃这个饭团。”
Jun站起身,她回过身,避开相叶直接对站在门口的Satoshi说话:“你怎么才回来?”
Satoshi莫名了。“我平时不都这个时……”
“你知不知道小川说要等你一起吃早饭。”Jun瞪她,“你回来得这么晚,是存心要他饿肚子么?”
“……”
Satoshi瞄了眼小川手中吃了一半的饭团,打算不再吭声,这是她自认为最好的应对办法。反正Jun需要的不是她的解释。
被无视的相叶没有介意。干脆坐下,他笑眯眯地冲小川打招呼。“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小川迟疑。
“我叫相叶雅纪。”
“小……川。”
“小川君,你好。”
“你、你好。”
“这是你的饭团么?”
小川看看他,然后看看Jun,最后把目光投向了Satoshi。没人告诉他该如何回答。
“它们看上去很好吃,可不可以分给我一个?”相叶问,“我可以拿别的东西和你交换。”
“哎?”
“用你喜欢的东西来跟你换。”
在相叶说话的空档,Jun一直背对着他们,得不到Satoshi的配合,她只能不停地整理自己身上的衣服。她觉得应该到时间开工了,自己应该离开。Jun跟自己说还有工作要做。
“我知道你会喜欢什么。”相叶志得意满地说,“我有个朋友,比我小一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自己也有个弟弟。我很清楚什么东西会让他们开心。”相叶从肩上取下登山包,拉开拉链翻里面的东西,“根据他们的兴趣,送他们想要的东西。对你也是这样……你喜欢画画,对么?”他掏出一盒画笔和一本画册,“呐,这是给你的。”
小男孩在板凳上不自在地动着,他直觉自己不能拿眼前人手中的东西,即使它们的诱惑很大。
“不喜欢?”
“喜欢。”虽然不能拿,小川还是很实在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那就收下嘛。”相叶笑着,用眼神鼓励小川。
“……可是……”
“你怎么知道他喜欢什么?”Jun终于还是开口了。
相叶笑得更开心,边笑边把东西往小川怀里塞,以便自己理直气壮地拿走对方盘子里的饭团。他拿起饭团,毫不客气地咬掉一口,仔细咀嚼,而后满足地咽进肚子里。
“你该去工作了,Jun。等你回来咱们再好好谈。我想先吃点儿东西,洗个澡……睡一觉。”
“你……”
不等Jun把话说完,相叶飞快地补了一句:“Jun,加油。”
听到相叶的话,Jun这才顺从自己的意愿用心打量了一遍相叶,有一段时间没见,她发现他脸上的黑眼圈跟以往相比明显了许多。也好,等回来再说吧,让他先休息——Jun不再烦躁了,慢慢接受了计划被扰乱的现实。她已非几年前的她。实际上就算被扰乱也没多大关系,她的经验让她知道这一切最终还是会度过的,不管结果是好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