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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参加二宫的丧礼的人不多,室内不闷不冷刚刚好。大野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跪坐在一旁盯着二宫的那张笑得灿烂的黑白照发呆。眼前忽然出现一杯酒,吓了一跳,抬头看是个高高瘦瘦男人,眼睛肿得不像样可是却露出了笑容。那个人把酒塞进大野的手里,自顾自地在他身边坐下,说,ne,nino在那个世界会过得很好的吧?
大野想伸手摸摸那个人的头,因为他看上去很悲伤。
而他更想对那个人说——我所知道的是,二宫啊,他还在人间乱转,呆在我们的家里,逍遥得不像话。

回到家的时候二宫先生,准确的说是二宫先生的灵魂,正缩在桌子旁,盯着电视新闻一边说,ne o chan,新闻说最近流感肆虐,小心被传染了。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没什么精神,一手托着下巴,像是随时要睡过去的样子。大野走过去,盯着二宫那弯得像虾米一样的背,伸过手去摸,像前一百次那样,那只伸出去的手第一百零一次穿过了二宫的身体。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大野坐在二宫身后,声音很平稳。
“你要我回去哪里啊?想独吞我们合租的房子?”
二宫笑着说,依然托着下巴,懒庸地眨眼。

大野颓然地靠着墙角坐下。他那个同住了八年的室友,以鬼魂的姿态回到了这所房子,并且毫无自觉。每天抱着吉他坐在沙发上写歌乱哼哼,以为自己依然在人世间劳碌奔波着,再努力一点便可以为哪个歌手写着一首可以大红大紫的歌曲。大野前段时间刚升了职,公司很忙,每天下班得比较晚,回来后二宫已然买好了便当或是自己做好了点菜,像过去的八年一样等着他回来,然后两个人一起坐在饭桌边上,一点一点消耗那些食物。饭桌上通常不会有很多对话,眼神碰上的时候会对对方会心一笑。大野喜欢二宫那个笑容,筷子头还含在嘴巴里,头微微低着眼睛朝上看着他,露出一点点牙齿,fufufu地可爱的笑。
所以大野觉得如今的二宫很可怜,心里有一部分成天觉得不安稳。他还是得去属于他的地方。大野想。本来这个人就很怕寂寞,如今他独自一人缩在沙发里玩DS的时候大野甚至无法去挤坐到他身边体温相通——二宫很安静地待在这所房子里,连走路也没有声响。平时那个牙尖嘴利精明的二宫和也,如今就连自己身在何方也傻傻不清楚。


“他什么时候走?”
大野请来了法师。

“他尚有未完成的事,待完成了自然会离开。”
法师说。

 

大野皱着那张包子脸使劲地想。
高中的时候恰巧是同班,高中时代的最后两个星期被两人因为一点小原因做了同桌,高中时代的最后三天两人决定嗯既然大家都是安静的人和没钱的人,可以住在一起试试看啊。然后一住就是八年,在二宫死去之后大野才真正掰手指算过他们到底在一起多长时间了,如果人生有七十年,那就是将近七分之一,而对于二宫来说那便是接近全部生命的三分之一。
要是二宫没有走,或许会有七分之二,七分之三,那样的话到最后他们之于对方便是那阳光空气。
所以关于二宫的大部分事情大野是知道的,因为他们心灵相通。虽然这样说很行货,可是,真的,心灵相通。譬如说,如果有一个晚上很懒很闲想稍作休息,那么打开房间的门,另外的那个人定是会懒洋洋地坐在客厅等你。
所以大野觉得很神奇。
如今那个人和自己相通的灵魂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
大野觉得世界真的太神奇了。

“那个啊,nino,你有什么未完成的梦想吗?”
大野说。

二宫一脸见鬼了的表情放下了手中的游戏机静静地看住大野。大野不好意思地,露出那种人畜无害的笑容。
二宫慢悠悠地说时隔八年你终于想要了解一下你的室友了?

大野决定什么都答对。
嗯,对啊。

二宫笑着,重新拿起手上的DS,一边按下start,一边说。
我一直在很努力做着的事,就是我的梦想。

二宫是一个还没碰上机遇和贵人的作曲人。大野是这样觉得的。他喜欢听二宫坐在客厅里抱着吉他随手乱弹的旋律,不懂欣赏也觉得心动。自然,那家伙也是要到处打些苦力工,才交的出房租。
酸甜苦辣也好,至少要活着。
大野鼻子一酸,靠过去,让二宫挨到自己身上。

怎么啦。你怎么啦。

没事。看你打机。

fufufu,难得假期,不去钓鱼?

晴天再去。

你喜欢游戏机,吉他,扑克牌,我。
我喜欢钓鱼竿,画册,食物,你。
结果人就是非要失去了才懂珍惜。

 

家的门被打开,那只走路无声的二宫鬼笑着走进来,扔下手上的钥匙在沙发上躺下,胸口向下,脸埋在抱枕里,腿摆在大野的大腿上。

“ne,ochan,这个月给我借点钱吧。”
二宫说。

“怎,怎么了?“
大野看到那双白白的细细的却是透明的小腿毫无重量地飘在自己大腿上方眼皮地下,有点口吃起来。

“我辞职了。”
二宫的声音从抱枕里传出来,是鼻塞了的感觉。

“便利店的打工?”
大野大抵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虚着心,随意问了一句。

“便利店的,面包店的,旅馆的,全部辞了。”
二宫说。

大野听到了不妥。
身子整个探过去,想使强的却碰不到二宫的身体,只好说nino,脸转过来。

这不是大野第一次看到二宫哭,可却是第一次大野从二宫眼里看到切实的无措。二宫的年龄光从脸上是看不出来的,要看神。那个总是顶着一张少年的脸却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不管什么事到他那儿都很有余裕的二宫和也,头一次,露出了像孩子一样的表情。


“大家都装作看不到我。”
二宫说。

半人半鬼的那个家伙离事实又走近了一步,而他很需要安慰。
可是大野没有说话。他不懂说,也不想说。
然后大野忘了自己抱住的是抱枕还是二宫和也,亲到的是自己的手还是二宫的嘴。大野嘴巴上还残留着薄薄的护唇膏,要是二宫能感觉到他,他希望他觉得柔软。

 

和小智搂搂抱抱是kazu君最喜欢做的事。调皮时瘙痒之,无聊时摸摸他屁股,心情好时靠在一起看电视,心情不好时硬要抱着他才能睡去。关于大野先生的事情,二宫能够掰着指头数,大野先生那条黑色条纹底裤破了一个洞,大野先生的今年情人节收到三份巧克力,大野先生的钱包里放着前女友的照片,放照片的塑料薄膜还烂了。

一个女职员架着喝醉了的大野进屋的时候二宫正踢着拖鞋站在冰箱前喝着大瓶装的绿茶。
“不好意思大野他喝醉了。”
女生说。

二宫哦了一声,用眼尾瞄了一眼她的胸部。


“大野先生,你的择偶条件?”
二宫随便挑起一个话题。

“大。”
大野笑着说。

“什么大?”

“就是那个啊。”

“鼻孔?”

后来那个女生便成了大野的女友。

大野午夜梦回,眼睛微微潮湿。
人家说相处容易同住难。可是和二宫的话无论是相处还是同住都很简单,因为生活模式很简单,一日三餐,作曲,打工,打游戏,看电视,偶尔带女人。
其实他们两个都喜欢大胸部的女人。可是二宫永远都不喜欢大野钱包里放着的照片上的那个大胸女。
大野看一眼睡在他旁边那个瘦骨如柴的二宫和也。他趴着抱着枕头,被子正常地搭在他的背上。
大野脸靠过去,轻轻说,我们明天出去玩吧。
二宫呓语般地嗯了一声。


大野和二宫双手插袋走在街上慢慢地逛。虽然走在繁华的商业区,却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买。上一次也是这样,上上次也是这样,后来两人都得出结论说我们两个去逛街是不会有结果的。
可是很开心啊。
后来两人一起搭了车。列车上几乎没有人,坐下后,二宫一直盯着对面的窗发呆。渐渐地,头垂下去,挨在了大野的肩膀上。
大野仿佛感觉到了重量,看着二宫闭上了眼假寐,忽然很想哭,他想起二宫死后的这些日子里,他还没真正哭过。

下车的时候二宫忽然对他说,我明白了。


第二天大野起床的时候二宫正坐在电视机前看晨间新闻吃着饼干。
听到声音回过头去看着大野笑了,说大野先生,要迟到了哦。
大野露出一个糟糕了的表情,随便穿好鞋子冲出门外,说,我出门了。
二宫嘴上叼着一块饼干,跟出门外,说,出门好走。

啊,等等,ochan。

嗯?
大野停下脚步。

回来看看我房间书桌右边第一格抽屉。

哦,好。

还有,要是想哭了,就说个笑话吧。

什么跟什么啊。

大野大步地迈出去,不敢回头看。
心知大抵时辰已到,只生怕亲眼见着他消失。


其实事情就是那样子的。二宫留下遗言一般的话语后,晚上大野回去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没有坐在那里抱着吉他抱着游戏机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回头对他笑,那就是不在了。

昨天二宫对他说“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什么,大野是知道的。因为他盯着对面窗口发呆的时候,从窗子的反射里,看不到二宫。
大概他自己也发现了吧。

大野坐下,扯开领带。
此时门铃响了起来,大野带着最后的一点期待冲过去开门,看到房东站在外面说你的室友的事我很难过但是时候交房租了。
这时大野才想起来二宫上个月交好了房租的两三天后发生了那场意外。啊,今天,离二宫去世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

那个家伙,该不会是觉得交了房租就应该回来住够一个月吧。
这个行为很二宫和也啊。


大野笑着关上门。
忽然想起今早二宫的话。

右手边第一格抽屉。

大野慢慢拉开那个抽屉。里面只有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物。
抖着手拉开上面的蝴蝶结,拆开包装纸。

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个钱包。款式很好看,里面没有放照片的位置。
钱包里夹着一张小纸条。

“祝 升职发财。以后的日子也请多多指教。”


那个人回来,是为了把买好的,没送出去的礼物,送到自己手上。

大野擦擦眼睛。

好吧,我也喜欢你。
所以,要是想哭了,就说个笑话,纪念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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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二宫家的和也君作了梦,梦见七岁的沉默寡言的小二宫和十岁的同样沉默寡言的小大野,穿着大宫SK那套红蓝的演出服坐在河边的斜坡上发呆。小小的大野智转过脸来,两个人霎时都变回了二十代的好青年,大野用那张没有表情的没睡醒的脸对着二宫,漂亮的手指戳到二宫的心口上,说:nino,你,这里有我吗?
二宫想说话,但只觉呼吸困难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醒来的时候出了一身的汗,原来被子盖过了头,掩住了口鼻。起来喝了一点水,再睡下去的时候心里默念着希望继续刚才的梦。
因为他知道,要是他能回答的话,答案一定是……
这里有你。

1
大野智坐在沙发上翻杂志,缩着肩膀猫着背。二宫坐在他对面打游戏,眼睛稍稍一抬,对面那位小老头就会进入他的视线范围。心里涌上一阵game也弥补不了的空虚感,二宫眼睛死盯着游戏屏幕没有看大野,却一边说:“leader,挺直背!”
清亮的嗓音传到大野耳中,他仿佛听到命令大梦初醒的士兵一样瞬间整个人挺直了腰,又在下一秒软了回去。
“你自己不也是那样!”大野说道。
二宫没有看他的表情,光是听声音他就知道那个人定是像平常一样云里雾里地笑着。

不是不喜欢的。

大野智那家伙很自我,有艺术家的古怪气质,气势不强但有独特的固执,而且酒品不好。
总体来说就是一个怪人。
但是当二宫和也和大野智两个人粘在一起,站着或者躺着,笑着或睡着的时候,那些不温柔之中的温柔,带点年轻香水味的欧吉桑感觉,点点滴滴都那么不紧不慢刚刚好。二宫像是站在浴缸边上的人,把脚尖伸进水里施试水温,刚刚好的话,便整个人栽进去了。
不是长期相处就不会了解到的美好,这是时间送给他们的礼物。
或许那里面有爱。

大宫SK的头号饭樱井翔总是很容易被大野逗笑。这下又一个人哈哈哈地笑着说satoshi你刚才好像上课被老师叫醒的小学生哦。二宫就着樱井的话,夸张地重复了几次大野适才的动作,樱井笑得更大声,大野狰狞地朝二宫扑了过去,两个人扭成一团。
看,真的,水温刚刚好。

2
nino的唇很柔软。虽然怀着搞笑的心情,但说的也是实话。
大野智喝高了的时候去敲二宫的家门,被吵醒的二宫并不显得十分惊讶。皱着眉头半眯着眼睛,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一声不吭伸手就把大野拉进了门。十指紧扣地往屋里走,大野笑嘻嘻地把体重放松在二宫背上,头靠在他耳边,轻声说,呐,我上次,钓到了很大很大的一条鱼哦。

窜入鼻子里的是二宫头发上和脖子上的洗发精味。身子接触的地方是一身硬邦邦的骨头,指尖紧扣着的是厚厚的软绵绵的手。二宫原本就猫着的背猫得更深了,整个人毫无精神。
大野被二宫推到床上,被子枕头都霸占了一半。两人面对面地躺着,二宫一脸半梦半醒的神色,与白天那张嘴就能吐嘈的精明样子相去甚远。大野心一动,靠过去,再靠过去,然后在那张笑的时候会像漫画人物一样翘起来的嘴巴上亲了一口。
离开,看看二宫表情——没表情。很好,再亲一口,亲完嘴巴亲亲下巴上的痣。
再再亲一口。
满足,转过身沉沉睡去。
二宫把被子捞到自己身上,也睡了。
第二天大野就会把什么都忘掉。


二宫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这家伙,昨天晚上亲了我哦。”
“咦?”
“亲完就自己呼呼大睡了。”

大野愣了愣,无声一笑。
“那你呢?”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一晚没睡。”
二宫说,语调轻快。

大野的精神开始游走。钓好了丢在箱子里的大鱼长出了脚自己走回了大海里,那一大堆黑人形象的泥塑唱起了歌,画过的人物从纸上走出来说你为什么要把我画成这样吵成一团。二宫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他忽然无法想起二宫的表情。
把衬衣套好在身上的二宫转过来,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后来发展成指着大野的脸大笑。大野身体上残留的记忆选择性地苏醒——眼前笑得很可爱的这个人,身子碰触起来可是满身很男人的硬骨头,那张时常说些毒舌话的嘴巴,很柔软。

不管怎么样,还是很可爱。

二宫停止大笑,眼睛狡黠地眨了眨。
“大野先生,我骗你的。”

3
二宫空闲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偶尔会check一下节目,看一看他们家阿拉西的con。
看到樱井或者相叶出错的时候会在心里对他们吐嘈,看到自己出错的地方就装作看不到。有时也会静静盯着大野智,什么也不想,看那个欧吉桑的背脊挺得直直,化作一个闪闪发光的idol。
哟,这个跳舞跳得很帅的男人,其实是个大叔,是个喝醉了连男人也要亲,成天猫着背,但其实背部线条很漂亮的大叔。
我家的,大野君。

然后就是那个在艺能界的夹缝中苟且生存的组合,大宫SK,粉墨登场。
二宫看着看着就笑了。
虽然这样说有点自恋,但大宫SK这个组合,就像那种被骂了还会笑的厚脸皮恶作剧小孩,很可恨,很可爱。
要解散了真可惜。

宫K君发mail给他的前相方。

“大S君,解散之后,现在在哪片海域钓鱼?欧洲那边吗?有空了要回来探望我。”

4
大野智在长达13年的演艺圈生涯中,前面有一小段挣扎和迷失,后来渐渐地幸福起来。
幸福是自己找到的。成为阿拉西的一员很幸福,工作很幸福,休假很幸福,能吃能看能笑很幸福。在一些为数不少的日子里,感到幸福的时候,大野会想要看看二宫和也的脸。
要是可以的话就牵牵他的手。
像是在恋爱一般。不见面的时候,想到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也能觉得快乐。见面的时候无需多言,静静地伴在身侧就觉得安心。

看到前相方宫K君的mail是在傍晚的时候。绕到便利店买了点啤酒,提着塑料袋按起了mail。

“欧洲不好,日本才好,刚下飞机,去你那借宿。”

二宫为大野开门的时候,大野从二宫脸上看到了前所未见的表情。那个男人双手捂着脸低下了头,头发垂下来,像在害羞像在笑。大野也笑起来,露出可爱的虎牙,把手上的塑料袋放到地上,然后走上去扶住二宫的肩膀摇起来。
“nino,加油!”

“加什么油!”
二宫伸手拍大野的头。

电视开着,两个人并着肩坐在沙发上。二宫伸手拉了拉大野的裤子,探头看他的内裤。
“黑色。今天这条又是妈妈买的?”

“不是,自己买的。”
大野笑道,任由二宫的爪子在自己身上播来弄去。

“欧洲干吗不好?”
二宫问道,清亮的声音带点小小的鼻音。
他们没有看对方的眼睛。

大野一时间不晓得要说什么好。二宫低着头在研究他衣服上的扣子,大野看到他脖子晃啊晃地,手不自觉地放上去,像是摸小猫一样一点一点捏着二宫脖子上的皮肤与毛发的交接。

“欧洲吗?欧洲啊……”

“嗯?”

“艺人不好,我还是比较偏好大宫SK那个类型的艺人,而那里没有。”

“那哪里有?”

二宫捏大野的肚子。大野瘦得猫着背弯着腰都无法在肚子上挤出一点层次。大野被捏痒了,笑着扭了扭,伸手也去捏二宫的肚子。
也是瘦得什么都没有。那一刻大野觉得身边这个身高体重还有脸不会显老的特质都跟自己很有双胞胎感觉的男人——哦,还有那常年都猫着的背脊——他定是能够明白自己的心情的。

“这里有。”
大野比了比自己心脏的位置。

然后二宫笑了,又捂住了脸。
声音从指缝间传出。
他说。

我也是。

5
脱了衣服躺在那里二宫懒洋洋地把辛苦的事交由大野来做。正常体位的时候二宫啃了大野的肩膀,换成了背后体位后大野啃了二宫的背骨。爱化成了欲,释放了一回后两人挤在沙发上缠着,身上盖了薄被。
电视还开着,他们普通地睡着了。

半夜醒来的时候二宫看到电视在放无声的天气预报。明晨将会有雨。麻烦的雨天。
大野的胳膊还搭在二宫的腰上。二宫打了个哈欠,躺下去枕在大野的手臂上。

雨天的话,大不了我们两个就这样宅在家里,自我陶醉。

睡着前模模糊糊的时候,二宫是这么想的。

-end-

广平大学不算什么响亮的名校,一个小小的戏剧社却搞得有模有样。
戏剧社的社员只二十来人,偶尔排人物多一些的戏,就得道具编剧一起上场跑龙套。

小大小二的到来明显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特别是社里几个听戏的女学生。记得小大小二第一次到社里,从殷景祥宋本润身后束手束脚挪出来以后,人群中传出几声尖叫,然后二人就被包围了。
女学生们的笑容,明艳的像春风。

他们并不参与排戏,一来师傅绝不会允许,二来他们也没有排完整场戏的空闲时间。
小大小二在戏剧社的时间不多,却也算常客。
开始时在社里的时间总是被提问占据,例如他们平常的生活练习或者演出,后来就变成问他们对戏剧社所排的洋戏的看法。当然社里的人有自己的事要忙,这时候,闲着没事的个别人就跑来教他们认字,当然这个事情是从宋本润开始的。
渐渐的戏剧社里的人也摸清了二人的脾性。
演员喜欢找小大聊天,因为小二不会对演技演法提意见,但编剧喜欢找小二,因为小大对剧情故事从不质疑。
但他两人从未和社里的人起争执,这两人有一点倒是一样——假如对方执意坚持,他们就自己放弃争辩,微笑着回应,那样应该也是对的,没有关系。
宋本润和殷景祥与他们截然相反,他们总是据理力争,那气焰,似要烧尽充斥着世间的不平事。
宋本润曾问小二,你们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放弃。
小二在摹字帖,不怎么专心:“我们是戏子啊,与人有什么可争的呢。”
“社里并没有人会觉得你们和我们不平等。”
他抬起头淡淡笑了一下:“你不是知道的吗,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再怎么当做不计较,也不可能一样啊。”
宋本润有些生气,但沉默了一会后来说:“好吧,你是对的。”

小大和小二学字学的很快,四五个月后,常用的字都认得了,即使是笔画多不好写的字,至少能读的出来。
殷景祥调侃编剧说再过一阵子小和就能把你换下来了,他连忙把手边揉成纸团的废纸朝殷景祥丢过去:“你怎么这么闲,净乱说话。”
小大看他这边动静挺大,也跑过来凑热闹。
“唔,在闹什么呢?”
殷景祥笑的一肚子坏水:“在说小和改的本子啊。”
小大抓抓脑袋:“哦,你说那个《碧玉簪》啊。”
“对了,怎么不给你们师傅看看?”
小二笑,盯着桌面不做声。
小大皱眉毛说:“你这么这样傻,给师傅看不被师傅打死了。”
“啊?为什么!”殷景祥飞扬的眉毛更加飞扬了。
“那时候小和下戏来,还穿着戏服,我看着他的妆我就气不过,拉着他嘟囔了句‘姓赵的混蛋你竟还理他’,就被师傅抽了一下。先在改成这样,不被打死还能如何。”说着他鼓了脸。
小二偷偷抬眼瞥他一眼,好笑的捏了他一下:“要打也是打我,你委屈什么!”
这时候宋本润从远处过来了,扬了扬眉毛:“什么打不打的?”
殷景祥转向他:“哦,没事,就在说老一辈不喜欢改戏本。”
宋本润笑了:“那是肯定的,我每次跟奶奶稍微一提,她就直摇头说我们这些新学生不懂以前的事儿,说京戏就是要看女人的贤;可我还是觉得理归理,过度贤德只能助长男性的不中用和小心眼。”
小大张着嘴巴望着他。
殷景祥憋笑憋了一会,和小二一起笑起来。
“怎么?我有说错什么吗?”
“不。”小二擦擦眼角,“是这呆子崇拜的样子太好笑了……”

那天回戏班时天色有些晚了,但两人心情却很好,进大门还是有说有笑的,一转头,却看到师傅站在院子中央等着他们,脸色很不好看。
两人心下一惊,低下头异口同声喊:“师傅。”
一时没有回音,他们不敢擅自抬头,只好那么在院口立着。
半天,师傅才说:“冶智,回房去,我有话和你师弟说。”他嗓子哑的不像话,谁都没听过他讲话是这个声音。
小大一个激灵,慌忙抬起头:“师傅是我带小和出去的,不是他的错,您别……”
“不是罚他!你嚷嚷什么,我就是有事跟他说!你给我回去。”然后轻轻踹了他一脚。
“哦……”但他注意到师傅的脸色真是前所未有的差,小声补了一句,“您真的别打他啊……”
这回踹来的一脚比上回重。

小二跟着师傅到了正厅,但师傅在堂上的唐明皇画像前沉默站了片刻,再转身面对他时,表情竟平复了一点。
“走,这话,不能在正堂说。”


师傅把他领到了练幼功的小练功房,小二几乎没有来过这里,但他想小大回对这里很熟悉。
师傅点上墙上的煤油灯,四处看了看,慢慢蹲在地上,拿长烟的柄有一下没一下的划着地面。
“小和。”
小二被吓的手上一_chan。
“嘿。”师傅低声一笑,实在不怎么像笑,“我还没这么叫过你,都是冶智这么叫你。”
“恩。大师兄总是这样叫的。”
“知道我对你一直不是很亲,那也没法子,谁叫你连这里都没呆过。”
小二低声回了话:“是……”
“冶智那孩子对你好,我都看在眼里,你说,他对你好不好?”
“那肯定是很好的。”
“好……”他闭了闭眼睛,问,“他处处护着你,也跟着受了不少罪,如果……如果他遇上什么事,你愿意帮帮他吗?”
小二好半天没有说话,师傅疑惑的抬起头看他,发现小二静静的笑着看着自己。
那种笑……温柔到,让他觉得芒刺在背。
“师傅,您就直说吧,他的忙我帮,一定帮,无论您接下来说什么,我都已经答应了。”
师傅蹲着的身体摇摇晃晃摆了两下,小二没有上前搀扶,他就干脆坐到了地上。
地上都是干燥的土,会把衣服弄得很脏很脏。
他张了张嘴,却只出来几个变调的短音,高高尖尖的,让人险些就要以为是呜咽。
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在昏暗摇曳的光线里,就要统统看不真切。

小二一回房,小大就赶上前查看他有没有受伤。
“我从窗户缝看到师傅把你带到正堂,然后又带去哪里了?我从这里看不到呢!”
“哦,带我去后堂了。跟我说新弄了个水缸淀水,要是下次来客人,都由我去烧茶,就用那个水,还说了一点杂七杂八的事情。”
“这么晚?黑着脸等了半天就这个事?”
小二看了看他,说:“当然不是,主要是要我盯住你表一跑外面就是一天!”
小大苦了脸:“果然还是这个事!”
他拉上被子往床上一躺:“哎,先不管它,睡觉睡觉。”
“恩,我去洗洗脸。”
“哦!对了!”他又从床上弹坐起来,“今年天气真古怪,十月底都有点凉了,我刚才给你留了半壶热水,你别拿冷水洗啊。”
“行,知道了。”

小大往年冬天也是这样留着热水,说半壶,其实是大半壶。洗脸洗手洗脚,都富富余余的。
很暖和。
小二把脸浸在脸盆里,想这真是暖和,手和脚都不冻,连心都温热温热的。

他去了挺久,小大应该已经睡着,他轻手轻脚开了房门。
“你怎么洗那么久……”
小二一边解开衣扣一边回头看:“你还没睡呢?”
“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啊!”
“怎么了?”
“恩……怎么说呢……就是心里慌。”
小二嗤一声嘲笑他:“至于吗,不去广平能憋死你?”
小大哼哼唧唧说:“才不是这个,这有什么好烦的。”
“那你真是莫名了!”
“对啊……”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揉揉脸,“好奇怪,就是好奇怪。”
“闭眼不说话一会就睡着了,我很困,你别说话!再说我揍你!”

结果小大还是花费比平时长的多的时间才慢慢睡去。
小二闭着眼睛装作睡着,他感觉到有道习以为常的目光停在自己脸上,有些愣神、并不专注,但是暖融融又仿佛依依不舍。
捱了一个钟头,那道目光终于敛去。
小二睁开眼睛,动了动为了维持一个姿势而麻掉的手臂,静悄悄看着不远处小大绵长起伏的胸口。
他应该是睡着了。
但小二不睡也不动,他看着被窗户格子划乱的月光柔和的印在小大脸上,就像看着什么很有趣不会厌烦的东西。
夜更深,他慢慢钻出被子,蹲在了小大的床头,那个人是真的睡熟了。
他记得小大睡熟了不太容易叫醒。
所以他嬉皮笑脸的说:“师兄,你忘记教我勾脸了呀。”

第二日,小二起的很早。似匆匆睡过一阵,又似没睡,天还未亮。
他到了戏服间偷偷打开小大的衣箱,将尤三姐的戏服取出来,再仔细的合上。
他取出戏服之后端着看了一会,放在一边,坐到自己的镜子前,开始在脸上细细的拍色。
拍到脖子的时候,有人推开了门。
他转头去看,师傅一只脚还在门外,表情是难以言喻的震惊。
“你……”他只说出一个字,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小二微低脑袋喊了声师傅,无甚情绪的说:“我想弄成这样还是好一些。”
师傅没吱声,跨进门转身合上门,走到他身边,接过他的棉拍,用指甲挑了一点红色混进小二调的颜色里。
“你没演过这类,底色要调深一点,那样白,不像三姐。”
小二对着镜子笑笑:“是了,我是觉得有哪里不对。还是师傅明白。”
二人没再说话。
这是师傅第一次替他勾脸,画的是他从未演过的尤家三姐,在一堆忍气_Tun声的女人中显得那样格格不人。
小二把一身行头全部穿戴整齐,师傅愣愣的盯了他好一会儿,才拍拍他的后背:“走吧,再过一会,他就该醒了。”
“好。”

出了门,他两走了一小段路,来到稍微有些人气儿的街上,师傅拦了一辆人力车,往拉车的手上放了几个铜板,直引的拉车的眼珠都要掉出来。
“小伙子,你送他去西郊云来山庄,在门口等着他,也许要花些时间,但你千万等着他。”
车夫卯足了劲儿点头:“您只管放心,一定候着,小老板不回来我就不回来。”
师傅点点头,挥挥手转身回去了。
车夫恍惚着收好了钱,看了一眼小二,似懂非懂的愣了一下,等小二上车之后,把雨棚拉高,犹豫了一会,又默默的拉上雨帘。
“小师傅。”
“恩?小老板什么事儿?”车夫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自在。
“您听戏吗?”
“嘿。偶,偶尔听两段。”
“那听过红楼二尤吗?”
车夫跑路的呼吸规律而急促:“哦,听过,听过。”
“那城里最好的三姐,你说是谁?”
“啊?”车夫可能是想起他身上的妆,一时不知如何答话才好。
“没事,您只管说,我没演过三姐。”
“啊,哦……那还是……二澜的戴老板演的好吧。”
车里传出来一阵笑声,没了后话。
车夫又拉出几十米,车里的人又说:“对,对,戴老板的三姐是最好的,因为三姐啊——”
车夫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车里的人又突然低了声音,他没听清,但附和总没有错,他傻呵呵的应了几声:“对,对,小老板说的对。”

因为三姐啊,那样倔强,不是我能演的了的。

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到了小大的鼻尖上,他皱了皱脸孔醒过来。
他伸了好大一个懒腰,稀里糊涂翻起身,才屋子里只有他自己。
“哇!都什么时辰了!小和怎么不叫我!师傅也不叫我!”
他忙忙乱乱穿好衣服跑出门,发现师傅不在房里也不在正厅,又找了找,哪里都没见着。他没头没脑往门外跑,在离大门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看见了师傅,他很奇怪的蹲着蜷成一团。
小大以为他是哪里不舒服,飞也似地奔到他身边,才发现他在哭。
“诶?师傅,师傅,你干什么啊……”
好在这条巷子小,没有什么人经过,但凡是经过的人,都朝着他们多望两眼。
蜷着的人根本讲不出话,他拿袖子遮着脸,摇了摇头。
“有事先回去再说嘛,你在这里坐着能干嘛呀?”
小大连拉带拽的把他扯回屋里,拿毛巾硬是掰下他的胳膊给他擦擦脸,倒了杯茶递到他手上,蹲在面前望着他。
其实他本来已经不哭了,被小大这样一望,又莫名两声哽咽。
“哎呀!到底是怎么了!你突然弄成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桂师兄别怪我,桂师兄会怪我……”
这是今天小大见到他起第一次听他讲话,虽然尽是重复,但好歹有了点意思在里头。
“桂师兄?谁啊?”
但师傅没有答他,只是又重新把脸埋到胳膊里。
“桂师兄……桂师兄?”小大直起身,皱着脸在屋子里踱步想了一会,突然冲到他面前,“是小和的桂师傅?”
藏起面孔的人慢慢放下手,表情近乎木讷,随后点了点头。

小二一早起来就不见了踪影。
师傅在哭。
师傅说对不起桂师兄。
小大站在原地狐疑的摇了摇头,他说:“你把小和弄到哪里去了?”


当天,小二回到去时的路口,时辰已是下午。
他步子很慢的朝戏班大院走,远远就看到有人搬了把凳子坐在门口,而且还睡着了。
“傻子呀。”他轻声说,面无表情。
走近门口,步子也是很轻的,照理说不会惊醒任何人。但是小大却像被电打了一样几乎从凳子上跳起来,抓住他的手腕。
下一刻却被他的行头弄懵了,结结巴巴说:“你这,这……是什么呀?”
小二抿嘴笑笑,拎起一边衣摆:“大师兄看不出来吗?尤三姐啊。”
“我知道。”
“那你问什么?”
“问……问……你为什么穿我的衣服?”
“哦。”他收了笑脸,“大师兄的衣服我不能穿啊。”
“你!”小大被呛得怒气冲冲,他憋了半天,还是什么回敬的话也想不出。
最后拽着他的手就往戏服间跑,把他按坐在自己位子上,匆匆拿油膏擦掉他脸上的妆,动作之猛,弄得小二打开他的手喊疼。
“傻子你是要擦破我的皮吗!”
小大看着他怒目相对的样子,忽然舒出一口长气。
“干嘛!”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变不回小和了。”
小二卡在当场。
半天他又坐着自己一个人笑起来,歪着脑袋从镜子望望他:“真有你的。”
他从小大手里抢过擦妆面的棉布,把剩下的油彩擦干净,他在自言自语:“嘁,碰见你简直是撞邪,算了算了。”
“什么算了!”
“才不告诉你!”
“诶!?你今天怎么莫名其妙的!师傅也莫名其妙的!对了,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吗?”
“才不告诉你!”
“啊?啊!为什么!”
……

小二最后也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要穿他的衣服,去不能告诉他的地方。
但是事情并不会……那样顺利就过去了。
很快他收到了好几套戏服,被指着名在永和楼和德顺兴连唱了两场尤三姐,但人们都说他的尤三姐只看前半段就够了。
德顺兴唱的时候宋本润一个人来了,坐在台下。还没开戏,同一桌其他两个人聊天聊的起劲。
“哎你真稀客啊,居然跑来看戏。”
“那是,这个热闹当然要凑的吗,一睹龚老板唱三姐的真容咯!”
“为什么啊?三姐那肯定是戴老板演的好啊……”
宋本润心想这最好听过再下结论。
那人飞快而神秘的接口:“这样说,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知道龚老板的三姐怎么来的呀。”
“唱就唱了呗,这有什么。”
那人得意的笑笑:“那可不然。”
“哦?你倒是什么都知道,那你说是怎么呢?”
他朝提问的人招招手,二人凑得更近了些。他声音虽不大,但挨着坐的宋本润还是听的清楚。
“以往三姐都是戴老板的活儿,哪有他的事儿,他呢,是给京上来的什么大官当相公,才抢了戴老板的三……”
他话没说完,被宋本润揪起领子,他一字一顿的说:“谁让你散布这些谣言?”
那人吓了一下,挣扎两下,发现被揪得太用力,根本挣不开:“谁说是谣言了,我亲眼见着他穿着戏装从小车上下来,我怎么胡说了!”
宋本润还不准备松手,不知道殷景祥从哪里冒出来,跑过来拉下他的手。
“本润,松手,你在干什么?”
宋本润看也不看他,死死盯着刚才揪着的人:“他诋毁小和,还不准我生气?”
“诶?”殷景祥转脸也看向那人,“你说什么了?”

这个人竟真是倔的很,他一口咬定自己亲眼所见,哪怕殷景祥凶横瀑戾的瞪着他,他都不改口。
“看来是真的了。”
“不。假的。”宋本润瞪着他。
“没人能那样跟我说谎。”
宋本润依然摇摇头:“不亲自问过他,我不信。”

 

在殷景祥的劝说之下,宋本润没有直接捉住小二来问,而是找了小大。
小大听他讲话,皱着眉毛摇了摇头:“他在胡说。”
宋本润松了口气:“对啊,还说什么看见小和穿着三姐戏服从小车里下来,看见个屁!”
他说完,却发现小大的神色不对:“怎么了?”
小大嘴唇动了几动,才勉强说:“他是穿着我戏服出去了……”
这回,宋本润咬咬牙齿,却不说话了。

小二在后堂烧水,听到脚步声,一回头见是石头站在身后。
“二师兄找什么?要开水吗?”
“你少跟我装蒜。”
小二扔下柴火,对着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朝右转回过身。
石头被他惹火,拧着他的左手就是一别,他听到一声细微的咔拉,刺痛像一窝马蜂,嗡嗡作响涌上他的脑门,他的嘴唇一下全白了。
“看你还抢不抢大师兄的戏。师兄脾气好护着你让着你,我可不会。”
小二脑袋一片嘈杂,他抽了几口气,从他手里抽回手:“说完了?说完了你可以走了,这些事轮不到你管,我也轮不到你说。”
石头还想还嘴,小二冷飕飕的警告:“二师兄就这么想让师傅知道是你拧坏了我的手吗?”
石头咬咬牙,火气很大的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瞪了他一眼。
“脏东西。”
小二对着他笑,戏里坏女人才会有的那种媚笑。
他看着石头的背影,知道这人快被他气疯了。
脏东西?他才不在乎,这些人都是无所谓的,只要与他同屋而寝的那个人不嫌弃他,只要他不嫌弃他……

德顺兴的戏才歇了四天,云来山庄又一贴纸柬来请人去唱戏。
去的只有小二一个。
他左手扭了筋哪有这么快好起来,他想石头真是笨,平时勾脸都用左手,拧了左手怎么瞒得过去呢。
他只好对师傅说他干活伤了左手,勾不了脸。
师傅也不对他生气,自从那个早晨之后,师傅再也没有骂过他打过他,甚至取过笔,要亲自替他画。
笔尖还未落到皮肤上,被人伸手挡住了。
小大什么时候来的他都不知道。
“我记起来了,早就说过要教你勾脸的,正好这次,我给你画。”
师傅没有说话,把笔递给他之后,就关门出去了。

他勾的很仔细,比给自己画时专心十倍百倍,一边讲解一些该注意的要点。
“我也是跟师傅学的,所以你可能都听过了。”
“恩,师傅是讲过。”
“那你不说!显得我多啰嗦啊!”
“多听一遍多记一遍,有什么不好。”小二嘻嘻笑着,“虽说要领一样,还是你画的好看。这可能学是学不会的了。”
小大不说话,照平常,他肯定要反驳说这有什么学不会的,但他什么也没说。
“看你呆样儿。”小二坐着转了个方向,面对着小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想了。就是这么个事。”
“不是的。”
小二有点好笑:“不是什么了,就是的。大师兄,二澜还有那么多师兄弟,一个班子要维持,总会很辛苦的。”
“不是的。”
“没有什么不好,过年班子里兴许能添些新衣服。他们穿什么我是不管,但我想最好,你再添一件棉袄。”
小大还是执着的重复:“不是的。”
“你真磕傻了?说点别的来听听!”
……


“喂,起来,你不是说改剧本,怎么写着写着趴桌上就睡啊!”
龚和也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到面前黑黝黝的一张脸,不满的嗷了一声,继续趴倒。
“起——来——啊——”
“干嘛!干嘛!”
“我把鱼都切好了,你不去烧饭吗?”
“你又去钓鱼!”
黑黝黝的圆脸抠抠耳朵:“怎么了,反正也没事。”
“没事?你学生作业批完了吗!”
“哦,晚上看。”
“你大爷啊!这也叫没事!?”
“哎呀你怎么这么瀑躁……”
“大师兄。”
戴冶智被突如其来的称呼惊吓了:“哇!干嘛这么叫?都6、7年没被这么叫过了,好不习惯。”
龚和也拿手支着头,他的背后是江南春季绿青的柳和明黄的花,他的眼睛笑着,比柳条春花还要和暖:“刚才做了个梦,梦到从前的事情。”
“哦。”戴冶智就哦了一声,伸手抚摸他的头发,他的指节很漂亮,动作温柔胜于春风。
龚和也扒拉下那只手,用双手握在掌心:“我现在过的那么好,不再怕了。”
“好,那就好。”
戴冶智在他身边坐下,把他搂进怀里,其实他身形很小,只是搂着龚和也尚且足够。
那就够了嘛。
“小和。”戴冶智抱着他在他耳边叫。
“恩?”
“我……饿……啊……”
“啧,知道了知道了,那鱼是要红烧还是清蒸?”
“红烧吧,前几天殷景祥宋本润来的时候你蒸过了!”
“难道前几天蒸过今天就不能蒸吗!”
……

有人,第一次见面就拉着他不松手。
有人,为他在排练时出头讲话。
有人,在雪夜里跪着替他求情。
有人,把朋友介绍给他满心欢喜。
有人,会为他留大半壶热水。
有人,亲手为他勾脸,好看的天下无二。
有人打死都相信他善良、干净、懂得爱与纯真。
那个人再一次与他并肩跪在师傅面前恳求离开。

他们抛弃了一些曾经很重要的东西,曾经以为没有就不能活的东西,但他们还是活着,活的很好。
然后得到了自由,得到快乐,得到尊严和幸福。

“大师兄。”
“啊呀呀呀呀!你怎么还这样叫。”
“再陪我唱一段京戏吧。”


-END-

穿着脏兮兮褂子的十四五岁小孩们扎成堆儿吵吵嚷嚷。
“你们说他打哪儿来的?”
发问的被看起来最大的孩子狠狠拍了头,“你傻啊?没听师傅说隔壁镇子的桂师傅过世了吗?”
被打的抓抓头,觉得挺没意思的嘀咕:“哦,这么讨喜欢,班子都散了还要送过来。”
大孩子腰一揷:“黄师傅下午把他送来,大家看看不就知道了,散了散了回去练功去,当心师傅来了又要打通堂!”
说着瞄一眼一直呆在角落的人,不练功也不凑热闹,愣愣的玩着手。
大孩子凑过去轻轻踢了他一脚,悄声说:“别发呆了,虽然师傅怕打坏你下手最轻,也疼不是!”
他“哦”一声,抬了左腿,把脚脖子扣进面前的绳扣里。

角落里那个孩子长的不高,人也清秀。
外人可能看不出来,他才是真正的大师兄,只不过学的是青衣又不爱管事,索性让学武生的老二小石头当了孩子头儿。
本名没人记得,可能是因为排行老大,戏班子里都管他叫“小大”。
其实他每次挨打都是被带累,本身很少犯错,唱腔、说白、工架都说得过去,记性也好,基本不错词。


都以为隔壁镇子的孩子要下午才到,哪知正午在院子里吃着饭,不知道谁先嚎了第一声“黄师傅来了!”,猴一样都丢了碗涌到门口伸着脖子往外看。小大眼皮都没抬,继续有滋有味往嘴里扒饭。
黄师傅身后跟着进来的孩子,和院子里其他孩子一样细瘦细瘦的,微微驮着背,下巴很尖。
孩子堆里发出很小声的哎呀。也不奇怪,毕竟看样子,旦角从他们大师兄一个变成了俩。
紧接着师傅从内堂出来把人全轰回去。

等大家吃完饭,师傅出来说是转戏班的小师弟下午要再拜一回师。

下午全集中在正堂的时候,小大才真正看清他的样子,他觉得长得挺有意思,像是很容易坏掉那样。大概是觉得好玩,就盯着那孩子的脸不放。
对方正磕头的时候一个眼神扫过来,把他扫的脊梁骨一凉,抠鼻屎的手愣在鼻孔里。好在对方头低下去很快就看不见了,不然他觉得自己这个样子被看到肯定死傻死傻的。
“小大。”
冷不防被点了名,他愣了一下走上前。
师傅把他俩的手抓在一块儿:“往后小二和你一块练功,你多教也多学。”
他拿余光又瞥了一下那张容易坏掉,似乎也容易让别人坏掉的脸,沉默又用力的点了点头。
师傅对着他放心的笑笑,站起来指着小石头吼:“带出去!下午也别偷懒!”
小大想了想,没松手,拉着他想往外走,又被叫住:“你在你旁边腾个床铺给他。”
“知道了,师傅。”
师傅满意的点点头,朝外挥了两下手,小大把小师弟又拽紧了点,手心都出了汗。
可刚出厅门,小二就想把手往回抽,可惜被抓的太紧,他也不好失礼用很大的力气,左手还是被攥着。他去看攥着他的那只手,手指细长细长的,骨节不那么分明,也许一亮相,凭着这双手就能收服几个看客的心。
前面一步的人感觉到力道,回过身看他,只隔一尺的距离,小二不动声色仔细端详对方。
小二发现这个人是很好看的,特别是他带着笑看着你,眼角的笑意会像蒲公英的种子,轻飘飘落在心里。
“怎么了?”
“啊,不,没什么。”
“哦,那走吧,练功在那边。”说着,伸手指了指左前方,继续很紧的拉着他走。
小二跨了好几步,回过神,拿右手去摸自己的脸,败了一样发现,自己果然跟着笑了。

小大那年十六岁,他觉得从今往后日子会更快乐一点,别的事情不一定管,但师傅把小二交给自己了,得陪着他,教他,不让他被别人欺负,不让他犯错挨打。


初来乍到陪着自己的就是小大,按理说小二该最亲近他。偏偏晚上整理床铺的时候小二发现那人习惯翘兰花指。
他多少觉得心里咯得慌。
下九流归下九流,他才十三岁,但他觉得自尊是不能丢的东西。别人指指点点说娘娘腔说不男不女都没什么,他是下了狠决心的,台下绝不沾女气,师兄弟什么样他就什么样。
如今眼前这个人不自觉的就让他生气,还什么事都挨着自己,更觉得不舒服。

小大在戏班子记词算快的,但他没两天就发现小二记词比他还要快上一点。虽说那人总也疏远自己,他还是莫名其妙的觉得自豪。

那天师傅出门接活计,底下的齐师傅喜欢偷懒,叮嘱了小石头一声就跑出去喝酒了。
一群人稀里哗啦,三三两两闹成一团的,靠墙瘫着睡觉的,叉着腰侃天侃地的。小大在墙角蹲着捡了块带尖角的小石子,在墙上浅浅的划出痕迹,小二坐的离他不近,但也不很远,一个人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石头虽然也是个玩心大的十五岁娃娃,可担着头衔,就多多少少有点责任感。
这点小大现在很明白,他也总是觉得有责任照顾小二。
小石头朝天大力的拍拍手,附近的孩子就靠过去,远一点的孩子见着了,也犹犹豫豫聚拢到一起。
小二瞥了眼还在墙上涂涂改改不挪半步的小大,觉着自己不能太招摇,就站起来拍拍库子,赶着最后几个一起凑过去。
“干闹着也不是个事儿!咱来排排前几天都在记的八仙飘海。”说着指了指小大站的那面墙,“看台就这边,好了好了都站好,开始了。”
总是复杂哼调子的两个孩子,嘴里开始咚咚锵锵的喊。
一开始还没什么问题,看来打疼了总归是长记性的。
小二开腔的时候,小大手上还握着石子拧回身来看,看一会,自顾自笑笑,又转回头继续涂画。
唱到吕洞宾调戏白牡丹的时候,忽然总有人抢词,一乱就停了,几个脾气急的吵起来。
本来小二站在原地什么也没说,却不知为何被人扯进话里,接二连三的,开始说起是小二记错了词。

记没记错词,小二心里有数,但他不想和人争辩,争也争不出什么好处来。他朝四周望望那些盯着他的眼睛,打算道个歉完事,还没张嘴就被人挡住了视线。
小大从墙角蹭过来了。
“啊……你们什么毛病?”
他背对着小二,看不见是什么表情,语调也还是含含糊糊的,但四周一下都静了。
小石头摸摸后脑勺,站出来拍了吵吵最凶的小六子。
“都是你,嚷什么啊嚷什么啊,我看就是你记错词了!”
那孩子往小二这边瞄一眼,悻悻往回退了两步。
平心而论小二很不喜欢这样的小恩小惠,总觉得不如别管他来的好。这时他只是默默看着小六子撅起来的嘴巴,想:得,又找了些不自在。


人科七年,打死不论。
白天师傅打的厉害了,晚上屋里就一股子药膏味儿。
班子里常用的药膏味儿小大早习惯了,但从紧挨着的小二的床铺时不时透出一种陌生的药酒的味道。他嗅了嗅,全当他把原先用剩下的带来了,没怎么在意。
可不管是药膏还是药酒都用的很快,一个月后这个味道却还没有散。

后来有天下了大雨,师傅往外看了看看看,带了几个唱丑的孩子去正堂翻桌子,叫小石头看着在房里练唱。
小大正给小二纠正一个长句的吐气,齐师傅跑进来拍拍小二说黄师傅找。
小二脸色变了一变,很快爬起来跟着齐师傅一道出去。

这种事真是不常有的,原本班子的师傅一旦学徒过了班子就该不闻不问。
黄师傅前阵子好像还来找过他一次。那时是清早,小大睡着听到大概是门口有声音说找小二,但困极了没睁眼。只记得旁边的人很快就回来了,不知有没有一刻钟。
这次小二也没过一会就回来了,揣着个布包,有孩子见着了凑上来问是不是什么好吃的。
小二笑笑:“不过是些落下的衣物。”然后扯开一个小角,露出一件袄子的领口。
围着的就切的一声散了。
小大看着他走到床边将布包很轻的放下,耳尖的听到玻璃瓶撞击的声音。
他突然拉过小二的手,把小二吓了一跳。
“恩?师兄,怎么了?”
“你是不是哪里伤着了?伤着了去和师傅说说,先歇几天。”
小二的笑脸就尴尬了几分:“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还有两个月才人冬。”他朝那件露出来的袄子抬抬眉毛,“而且我老闻到你身上的药酒味儿。”
小二呆了呆,他想到这个人总向着自己,就咬咬下嘴唇,放软了音调:“师兄,我告诉你你能帮我瞒着师傅吗……”
“行啊。”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他凑近了些,在一片咿咿呀呀里压低声音:“那是我舅舅,我腰上有伤,总也好不全,他怕我送回去给饿死,才瞒着你师傅把我送过来的。”
他悄悄去看小大,近处的人眼睛亮亮的,脸上正经而柔和的表情让人很安心。

这安心自然有道理,毕竟他请求的那个人,是不懂得背叛的。

 

邯郸戏班子不多不少,碰巧小二那边散伙了,如今数上附近镇子,还有一个京戏班,三个梆子戏班。
有两个个班子什么活都接,随便搭个台子就唱。师傅对此很不以为意,他年轻时也是个角儿,傲气尚未褪尽。
城里的大户人家对二阑班似乎有些偏爱,也不在乎多给几块钱,报酬尚能撑着戏班过下去。

小二来这里一个多月,小大演了十几场,但师傅还从来没有让他上过台。他觉得奇怪,可也不方便问。
到班子里第七天,第一次碰上小大公演,在城西永和楼。他本来在后台打杂,看见小大勾脸就凑上去看,他手极稳,颜色也拍的极匀,他在旁边不由的哦了两声。
小大回过头笑笑:“回去我教你。”他还没来得及回话,被师傅抓了个正着,他缩缩脖子以为要挨骂,谁想师傅只是说常去的茶叶店就在附近,叫他去带几两茶叶。他走了足足二十分钟才到了茶叶店,腹诽这是哪门子的附近,又估摸着回去也没什么事可做了,就慢悠悠逛回来,在永和楼正门看见招贴上的“二阑班戴小枝”六个字,被自己口水呛了个半死。
他之前没敢问小大艺名,因为假使他问了,小大必然要反问。这下可好,他喷过了,哪天小大也要喷上一回。

回到后台的时候听到前面传来一个中气充沛、调门高亢的声音,就知道是小大,忙跑到台侧掀了一角幕帘往外看。
小大正跪在台中央。
“那一日在楼上梳头照罢镜,在楼下来了沈燕林。他在楼下夸豪富,灭却了公子王金龙。”
小二动着嘴唇无声跟着和:“手扶栏杆高声骂,只骂得那燕林脸含嗔。”
三堂会审他也演过几回,小大演起来和自己则很不一样,似有似无透着一股刚健。
而自己以前总被桂师傅说,演正剧还成,悲戏就过于凄清。看客看戏,那总是闲暇娱乐,但他的戏太伤,就未必是好的了。
到了这边,小大师傅给他排过一回荒山泪,他记得排完之后很久,师傅都没有说什么话。
大概师傅真是很不喜欢说话,除了纠正姿势韵调,什么事都不讲清楚。
小二心里没底,他觉得自己从别处来,很可能不讨师傅喜欢,但师傅喜欢小大,是毋庸置疑的。

有一次小二问起小大是几岁开始学的戏,小大说自己是师傅捡来的,记事起就跟着练一些简单的功,也不记得是几岁了。小二突然就有点语塞。
他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拐着弯想知道小大会不会走。假如还没满七年,等出了科小大说不定要走,现在看来,只怕是自己跑了,小大都不会离开戏班。
这同时解释了为什么小大总是很特殊,有时练功会不参加,讲戏也不一定在。
别说七年,他这戏学了少说也有十年。

小大幼功非常扎实,小二只消一眼就能明白。其他的跷也好,水袖也好,扇子也好,没有哪样不行。非说哪里弱一点,那只能是毯子功,空翻打转有时脚下不稳。
听说他演过小生武生的戏,连武丑的戏也代过,除非是演矮子,不然基本难不到他。
小二是9岁才人的科,这到哪里都算晚,幸而身子柔软,没耽误了练功。
唱念做打,后两样和小大根本没法比。首先他做功姿势不大好看,加上一些不横下心就学不好的功夫也不纯熟,像是跷功就差的很。但有一样,别人也比不了,当初也正是因为这点,多大的场都撑的起来——他念的韵白,任谁也挑不出刺儿来。
俗话说“千金话白四两唱”,用来广概的形容京戏那是夸张,用来描述小二的戏,却是不错的。

自从那天小大答应了帮他守秘密,小二在心上对他亲了许多。
有些话不敢问师傅的,他觉得问问小大多少能明白一点。
睡觉的时候他把手伸进小大被子拍拍他的胳膊,小大原本就面朝他,一抬眼皮就看到他睁得滴溜圆的眼睛,弯了手指刮他鼻子。
“你倒是怎么回事,一到晚上比谁都精神,白天功还没练累啊。”
他摸摸鼻尖,也懒得回他话,直接问:“师兄,师傅是不是很不喜欢我?”
小大夸张的瞪着眼睛:“你少瞎说。”
“真的嘛,你看我来也有一个多月了,愣是没让我演过戏。”
小大听了就开始笑,鼻子皱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你没发现师傅都不叫你练唱吗?”
小二略微想了想,似乎确实是。“恩,是没。”
小大更乐了:“哈哈哈,看你平常机灵,自己倒仓都不知道。”
“呀!”
他赶忙伸手去摸自己喉咙,被小大抓下来捏在手里看。
“我一直都觉得你手很可爱,唔,好小。”
这双手他自己不大喜欢,被这么一说,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尴尬的往回抽了抽。
但小大这个人像是属螃蟹的,上次也是,这次也是,你想自己把手拉回来总不成功,他还是不轻不重抓着不放。
小二有点气结了。
可那人不太懂看别人表情,他自顾自抓了一会,扯动一下小二的胳膊,兴奋劲还没退去:“小和,明天我教你勾脸吧。”
他随口应了一声,想要睡觉,猛然回想起刚才小大叫了他什么。
“你刚叫我什么?”
“小和啊……哦,小二,小二。”
他把眼睛眯起来,脸上带着狠:“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前两天师傅说的,啊……小二你表这么凶,我叫回小二就是了。”
他对着小大慢_Tun_Tun的样子和语调,火发了一半又灭透了,只好抬手揉揉眉心,声音也放缓:“算了,师兄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那天他这么说了之后,小大就再也没叫过他小二。


倒仓没法上台唱,师傅左思右想,让拉胡琴的师傅带着他学琴。
一晃到了正月,雪积起来厚厚一层,鸡爪踩过留下一排小碎花印子。
说过的那句“我教你勾脸”至今没有兑现。不是小大忘了,是小二早上起来就赶去乐班学琴,冬天黑的早,等晚上回来差不多就该睡了。
小大实在憋不住,问你怎么每天这么晚才回来。小二笑笑,说白天活没干完,下了午课总要干完才回来。
小大愣了一下,坐起来抓过他手检查,看没什么伤也没起什么冻疮,才宽心似的倒回床上。
小二帮他把被子掖好,回头看看其他人也睡下了,压小声音说:“没事,他们不知道我嗓子倒不倒的过来,还不敢瞎使唤我,手坏了师傅要找他们算账不是。”
“那能叫你干些什么?”
小二也躺下,想装困不理他糊弄过去,但小大这个人倔的可怕,隔着被子踢他,非要他说清楚。
“祖宗……”小二吃不消按按太阳_Xue,“不就是背背柴火洗洗衣服扫扫地呗。”
“洗衣服?”
他把脸往被子里缩了缩:“恩。”
“这个天气洗衣服手不冻坏了!”小大把眉毛拧成乱糟糟一团。
小二从被子里拨出手来一把捂住他的嘴:“小点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这边的动静,才慢悠悠的说:“你是有多笨,谁说一定要用手洗?可以用脚踩的嘛。”
结果小大的眉毛拧的更解不开了,他作势又要起身被小二扯住肩膀:“你干嘛?大晚上的激动来激动去,睡了睡了。”
小大还想争辩,小二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哎哟我是哪家的大少爷啊,没那么娇贵。”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他松了手塞回被子里,不一会迷迷糊糊快要睡着。
突然脚底一凉,他惊醒过来,发现脚踝被人拽着,只觉得哭笑不得:“师兄你……”
小大不理他,只呆呆盯着他双脚看,他下意识想缩回来,脚上有两个冻疮磨破了,他自己看着都瘆的慌,给人看到更不好。半晌对面才抬头,小二觉得他眼睛里像是要冒火,他看着他的表情,觉得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我没事,你,别……”
他话说到一半,小大身手敏捷的翻下床,抓了外套往外跑,这下他知道是什么事情了,这个傻子一定是去找师傅了。可这大晚上的,不是找打嘛!
小二赶紧也批了衣服跟出去,心想自己劝着点或者担着点他可能会少挨几下。

不知道小大是怎么跑的,等他跑到师傅屋前的时候,小大已经把门敲开了。
只听到里面比平常要尖要高的声音说:“别叫小和去乐班了,他们哪是教他,明明把他当长工使……”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他现在又不能唱,不去乐班去哪里!?”
小大跪在地上用膝盖往前挪几步:“师傅,师傅,小和怎么说也有点名声,冻坏了手脚以后还怎么唱?”
师傅脸上表情松动了一点,附身问:“他手冻坏了?”
“没有……是脚。”
师傅抄起手边的细棍子打在他后背。“你小子发什么神经,你那时候练跷不也是冬天,都没见你这么跟我耗着。”
小二见师傅动手了,赶紧和小大跪到一处:“师傅别打了,师兄睡糊涂了……”
“我没睡呢。”
他想这人真是耿到家了,赶忙拽他袖子示意他少说几句,师傅见他没规没距撞进来,两个人一块抽。
其实师傅人不坏,整个班子谁都知道,只是自己吃苦长大,就不太懂心疼别人。
小大突然冒出一句:“为了学本事吃苦,我认了,我不抱怨,可你不能把小和过给别人做苦力!”
说到底,他将孩子从小养到大,秉性如何他最清楚,反而停了手。
在原地小踱了两圈,把棍子往桌上一拍,喝到:“你们给我回去睡觉!”
小大还想说什么,小二用了全力,拉着他就往外走。
经过院子踩在雪地上的时候,两个人跌跌撞撞的,他们的膝盖,后背都生疼。
小二在他们屋子门前站定,转身面朝小大,伸手拨了拨落在他头上的雪片,对他笑起来。
小大不知他在干什么,无声的张了张嘴,最后说:“师傅会想办法的。”白色的水汽在月光下印的幽蓝,袅袅飘散开,他背后是满院子的雪,冬夜似乎被照得明亮,小二发现自己感觉不到冷。
他在他肩上揍了一拳:“不是跟你说这个,你干嘛这么护着我。”
小大偏着脑袋苦恼的皱起脸:“不知道啊……”
小二没忍住,低下头捂着嘴偷笑。
在这个明亮的冬夜里,柔和又愉快,带着点琢磨不透的狡黠。
小大凑近了去看,嘟囔着:“小和笑起来像小姑娘。”被拉下脸的某人狠狠踢了屁股。
“哎哟!”
“叫你乱说话!”

第二天清早小二在小大醒之前就爬起来,轻轻扒开架在他身上的手,往乐班里走。
不想撞见师傅迎面出来。
“师傅。”他站正了喊一声,师傅却没有理他,径直走出去。
但那天开始,乐班的重活累活,都没让他干了。
他练胡琴的时候不知不觉笑的很甜,因为有一个白痴的傻劲没有白费,师傅也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无情。


次年夏至的时候,小二的嗓子稳下来了。师傅听他唱完一段大登殿,皱过了冬天皱到春的眉头终于稍稍松动。
他的声音依旧尖而细,唱起来还是那样一字扯着一字,绷成一条一触即断的弦。
师傅无意纠正他的唱腔,只是不声不响听着,最后看他的一眼让小二心惊,那一眼太深,他觉得无力承受。
最后师傅长长吐出一口气,歪着嘴巴笑了笑:“和你师傅很像。”
这话旁人也是说过的,但师傅说起来格外真,像把心思翻在外面。

过了一个月,师傅给他和小大一起排唱红楼二尤。
小大唱花旦当属一等一,正好应了尤三姐的工,小二比小大小三岁,演尤二姐看看竟也不觉奇怪。

还是城西永和楼,他两赶到门口的时候,小二总是把小大往身后拉,小大开始还有些奇怪,又走了几步,他用余光看看四周,明白过来,前面不远处有水牌。
“唔,龚青荷。”
他看见走在前面的小二脚步一滞,以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恼了人,赶紧伸手去拽他的袖子。
小二转过头来,只是无奈的笑笑:“真是,你又知道了啊。”
“恩。”小大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永和楼后台,穿着行头的人来来往往,快开戏之前总是这样忙乱。
小二看着小大套上短衣,回过身在他面前蹦跶几步,一副泼辣俏皮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小大又拖着嗓子叫:“贤姐姐,你在笑什么!”
小二刚那一笑还没缓过来,如今只觉得肚子很疼,实在熬不过,只好伸手往小大头上拍,没注意小大是不是戴好了头面,一手拍在珠花上。
“哇啊!”
小大也收了笑脸,赶紧凑过来看。
严重倒是不严重,不过两个小口子,但一想起等下手上也要上油彩,小大就先嘶嘶倒吸了两口气。
小二横了他一眼,他知道小大其实不怎么怕疼,他要是想忍,你定就什么也看不出。小二想你能忍,我也能啊。
往手上揉颜色的时候,小小的裂缝生疼,但他暗暗咬着牙不吭一声,一抬头看到小大妆上了一大半,还呆着脸皱眉偷偷瞥自己,有点好笑,伤口蓦地就不怎么疼了。

那几场戏唱得极好。
台下的小大小二是秀气普通的男孩子,台上一个是娇俏少女,一个是温顺少妇。
尤氏姐妹是截然不同的美。
明艳与委婉。
他俩也是截然不同的美。
风姿与神采。
太绚丽,仿佛不可兼得,一人占一样,摆到一个台上,还有什么收不服的心?

来找师傅的戏园子越来越多,小大小二也越来越忙。
他们也经常分开唱,老老少少的票友,谁都知道戴小枝的贵妃醉酒,龚青荷的碧玉簪。
师傅手头越来越宽裕。
过春节的时候,师傅让小大小二单独搬去了一间屋子,和一群皮猴儿分开住。
冬天还是下好大的雪,院子里永远是白的,特别是清早起来的时候,一尘不染,软绵绵的。
“这要是被子该多暖。”
小二偏过头去望望他,笑了:“你别说得师傅亏待了你似的,哪曾冻着你了?”
最先说话的人皱皱鼻子,说:“你怕冷嘛,以前我就挨你旁边,实在睡不暖了,你可以跟我挤。”
“虽然现在当中隔着走道,但也能跟你挤!”
“真的!?”
“哈哈哈哈哪有那么冷。”
“哼……”小大摸摸自己的鼻子。

过年那几天戏班就很忙,师傅也高兴,有时会约上齐师傅几个喝上几盅。
小大悄悄说他从没见师傅喝醉过,不过据齐师傅说,师傅喝醉了要闹的。
小二没吭声。师傅平日举止带着一种唱戏人独有的斯文挺拔,他想象不出在他面前冷面冷语的师傅放瘫哭闹的样子。
当天师傅到很晚还没有回来,他看小大已经睡下,想了想,还是起身去把院子道上的雪清一清,回来天太黑,摔了总不好。
他铲到半当中,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齐师傅歪歪倒倒架着师傅撞进来,小二连忙丢了铲子去帮手。
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齐师傅胡乱讲了点什么,小二也听不懂,就见他转身出去了。师傅的体重一下子压到小二身上,他没站稳,坐倒在地。
师傅也跟着摔了,好像醒了点,但晃了两下,依旧压着他的腿没有动。
“师傅,先让我起来。”他不敢太用力,稍稍推了两下。
他还是没动,眼神在四周飘了一圈,最后定在他脸上,绽出一个很童真的笑脸,说:“师兄。”
小二愣住了,他隐约想起听舅舅说过,桂师傅是现在师傅的师兄。那这是,是……认错人了?他微张着嘴,不知道如何反应,也忘了喊人帮忙。
就任两人坐在雪地里,师傅拉着他的手开心的笑着讲了好多好多话了,讲讲长大了的,又讲到小时候,乱七八糟的,有时候激动了,就会听不太清楚句子。
最后师傅哭了,他说师兄你总骗我,戏班我才表,你说不走的,你说不走的……
那之后所说的话大多都是——你说不走的。

小二突然就明白了,师傅对他哪里是单纯不喜欢,竟是又爱又恨的。

模糊不清的雪夜里,一切都像没发生过。
师傅第二天醒来,只觉得头疼,小大给他倒了茶,看他把手支在桌上按揉太阳_Xue。
“干嘛喝这么多……”小大小声嘀咕。
师傅颇不好意思的清了清嗓子,半天也吐不出个字来。只说他俩出息了自己高兴,具体是为啥喝成那样也不记得。
“夜里小二要不在外面扫雪,你指不定冻成啥样。”他撅撅嘴:“膝盖上磕青了一块。”
师傅端到嘴边的杯子又放下,白了他一眼:“小兔崽子,还当你心疼师傅,搞半天又是为了那小子。”
小大被说的愣在当场。
他嘴笨,容易语塞。可是怎么会不知道,叫着“师傅”又不仅仅是师傅,还是他的父亲,是他的兄长,不继承血脉却连着心肺,系着十二分的关怀。
师傅眼见玩笑开错了地方,无奈叹口气,摸摸他的头发叫他去喊师弟们起床。
小二听小大说起这事的时候一点点啃馒头,想着师傅忘记也好,免去一些尴尬。
年关一过,大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就忙后得了闲。
有的贵在手腕,有的贵在人脉,有的贵在学识,但无论是那一种,制造麻烦的能力都人中龙凤。
最先来的麻烦是承安布庄的老板,他这个人,名声实在不大好。
看他从花街柳巷出来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早晨就派人来说,过两日要请小大回宅子唱两场。师傅先将人打发走,眉头到中午都解不开。
下午,傍晚降到的时辰,小二从各处打听明白了事情原委。
他对于了解想要知道的事情一直很有办法。
到了晚饭时候,师傅和小二一起皱着眉头。小大左看看,右看看,不自觉的自己都失掉胃口。
太阳落下没有多久,小大小二屋子的煤油灯早早熄了。
因为小二心不在焉的,与他说话,他不怎么搭理,要他排一段戏,又总是串词。
小大把扇子往桌上一扔:“你是怎么了嘛!”
那人难得傻愣愣看他,尽管使劲藏着,还是看得出隐约焦急,可他依旧不说话。小大知道,从他嘴里撬话几乎不可能,一个气结,铺好被子,吹灭灯芯躺下睡觉。
小二看他躺下了,只得跟着躺下。
他们屋子还装着旧式木格纸窗,第二天要是天气很好,月光很亮,就能印过窗纸,照在靠窗的小二的床铺上,划出一格格不分明,又勾着轮廓的影子。
每当这个时候小大就舍不得闭上眼睛。
他觉得好看极了,不一定是说小二有多可爱,也不一定是因为月光有多皎洁。他想这种美自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换了人物,换了地点,换了时辰,只一样就怎么都不对。
但他也明白不能说,以小二的性格,较真起来说不定要和他换床铺。
小大摸摸鼻子,在心里笑起来,他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老实。
此时小二的眼睛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景色里直勾勾盯着前方,有些傻气,却依然明亮。
这个光闪烁了很久。
小大迷迷糊糊睡着,又莫名奇妙醒来之后,那个光点还在,他有些生气了。
“喂。”
小二被吓了一跳,眼睛猛然一眨:“你还没睡啊?”
“我都睡醒一觉了。倒是你,想什么呢!”他无声的攥紧手边的被子。
“哦,哦,没什么,只不过睡不着。”
小大愤而腹诽——这是要骗谁啊!说出来变成了:“你这忧国忧民的样子,还真像殷家大少爷。”
小二的眼神像黑暗里落下的水滴,他沉默片刻,似乎突然来了兴致:“你和他熟吗?”
“谁?”
“殷家大少爷。”
小大不明所以点点头:“挺好啊,这人没什么架子,我去他学校看过。”
“那后天,啊,算起来是明天了,你早上就去找他,晚些时候再回来。”
小大面露狐疑:“干嘛?”
小二泄了气一样自言自语:“我怎么早没想起来……承安说到底也是殷家的,死老头!大少爷你总不敢得罪吧!”
“龚和也!”
小二听到这八百年没人叫的本名,终于回过神:“哎哟,戴冶智你干嘛!小声点。”
“你敢不敢告诉我你在说什么!”
“哦哦,我这不就告诉你了吗,你急什么……”
那天小大按小二说的一早去找了殷家少爷殷景祥,他这人倒是随和过了头,甚至没打算问突然造访的原因。及至小大如实告知,他就皱起眉毛露出那种熟悉的忧国忧民嫉恶如仇的表情来,一拍小大肩膀,表示有困难尽管说,他尽力帮忙。
其实这二人不过一个唱戏一个听戏,要说有什么深交那真是胡扯。
殷景祥那时年轻气盛,他觉得自己可以担起八百一千担,该管不该管的都往身上揽。又也许他确实担的起。

第一次让小大真心觉得小二的精明是自己无力企及的便是那一次。
那之后,这个人的眼睛就越发叫人读不懂。只在屋子熄掉灯火后,偶尔还能就着月光看到一张唇角带涩的笑脸,那是——真正少年模样。
他容颜未变,神情却不再了。


小大和殷景祥的一些同学越走越近,这是小二始料未及的。
他频繁的出门,回来总是眉飞色舞叙述当天的有趣事情。
小二以为新鲜劲过去就好了,时隔一月,情况却愈演愈烈,师傅竟不阻止。
他独自在屋里练唱或练功总觉得焦躁,似乎心里积了一潭死水,黑漆漆浸满恐惧。
昨天小大倒是老实呆在班子上,因为师傅交待要温一温锁麟囊,几日后宋家老太太过生日,老太太喜欢点这一出。
昨儿下午小大温过几段,分毫不差,师傅点着头把茶碗一搁出门去了,意思明显不过——你要想干嘛也干嘛去吧。
现在,他就又去了殷景祥那里。
小二看看窗外,竟还下着雨,在心里嘲笑他也真不嫌麻烦。
他想是否该找点事情做,搓了搓些微冻僵的手,开门往院子里走。
厨房外草棚底下有新来唱武生的孩子在劈柴,见他走近了,怯怯点了点头。
他在两步外停了脚,笑嘻嘻的说:“让我来吧,你好练功去。”
谁想那孩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迭声说不成不成,师傅看到一定会打我,然后把斧头握得死紧,好像小二会上去跟他抢。
小二有点好笑,只好舌忝 了舌忝 嘴唇,晃去别处。
可不管是烧炉起灶,挑水扫地,没有一个人敢把活儿交给他。他同时发现,新来孩子的名字他竟一个也叫不出。
哦,他这才想起来,往常总是和小大黏在一块儿的。
转了一圈回屋,却除了排戏无事可做。
三月底还是冷,特别是周围什么动静也没有。他每呼出一口气,身上都更凉一点。
小二不知在想什么,在凳子上绷着坐了片刻,终于塌下来,吐出一口悠长的气。
“春秋亭外风雨瀑,何处悲声,咳,咳咳……”
才第一句,竟然唱岔了气。
“何处悲声破寂寥。”

一折锁麟囊春秋亭,小大唱薛湘灵,小二唱赵守贞。
上台前一身红的小大神秘兮兮把小二往外拉,一出后台,小二没收住脚差点撞上人。
小大神气活现的指着差点被撞的人说:“小和!这是宋本润宋先生!老太太的孙子!”
宋本润两手还呈一个托扶的姿势没有收回,惊魂未定的看着小二:“小心点,行头穿齐再摔了可疼着。”随后调整了下站姿,伸出右手,“你好,总听戴先生提起你。”
小二默默起了一胳膊腿的疙瘩,洋学生怎么全是先生来先生去的。
宋本润的五官非常深刻,脸上没多少表情,看上去有点吓人,但说的话又很亲切。小二偷偷望了望小大,然后握住伸到面前的那只右手。
“你好……”
刚好这时传来催场的尖叫:“天哪!人呢!都这时候了人跑哪里去了!”
小大对着小二无所谓的耸耸肩,又要拉着人回后场。
他们背后宋本润喊了一句:“殷景祥也在台下,坐我旁边!”
小大小声哦哦了两下,头也不回往里跑。小二想你这谁能听得到啊。
“世上何尝尽富豪。
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
宋本润看殷景祥在一边翘着脚摇头晃脑,一脚踢过去。
“哎哟!”
“你有个正相能死吗?”
殷景祥抓抓脑袋得意一笑:“我人神我自豪!”
宋本润盯着他看了三秒,猛地扭头看台上,浑身散发出“我旁边谁也没有”的气息。听到一声干咳,他用余光瞄到旁边那人坐正了身体,把两脚放平在地面上。
他坐姿纹丝不动,有着长睫毛的眼睛眨了眨,突然就笑了。
这一折唱完,把小二也唱进了殷景祥那一拨人里。
因为小二掀开轿帘的时候宋本润怔住了,他微微侧着脸说:“刚才在后台看见他,只觉得是换了戏装的小孩子,没想到帘子后面真是个忧心凄楚的赵守贞。”
殷景祥来后台拐人,指着来不及卸行头的两人愉快的说:“哇,《红与黑》!”
跟在后面进来的宋家少爷白他一眼:“你也不怕司汤达半夜来找你!”然后看着小大小二一脸茫然,笑说:“你们不用理他。”
殷景祥就一脸夸张的受伤表情撅起嘴。
宋本润无视他,继续对小二说:“小和,愿不愿意和戴先生常来我们戏剧社玩?”
“小和”啊,小二在心里嘀咕,戴冶智这人还真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不改口。一扭头,看到小大带着点期待却不急切,依旧温和的眼神。
“好啊。我很高兴。”
他觉得回答时自己的眼睛一定盛满了笑意。

番外


1
门铃响,二宫从迷糊中醒来,起身看到掉落到地上的掌机。他站起来稳了一下,走到门口,是快递。
警视厅寄来的,冈田准一的遗物。
二宫签收后关了门,把纸箱放到客厅的桌子上,走到厨房去给自己倒了杯水。他拿着水杯走回到客厅,一边喝水一边看着那个箱子。他没有到警视厅去认领冈田准一的尸体,是松本润带人去的。他无法接受冈田被法医解剖后拼凑好归还回来的样子,他对松本润如此说。遗物没有让别人动,松本润直接让警视厅寄到了二宫的家里,就像处理外埠案件一样。
此刻那个箱子就摆在桌子上。二宫从果盘里拿起刀,划开胶带,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取出。都是一些随身的东西,有些是他熟悉的,有些是他陌生的,但肯定都是没有秘密的。他能想象,不久前它们刚刚接受了police的检验,反复勘察,每一个细节都瀑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它们才被允许送还到他的手里。
然后二宫看到了纸箱里的清单,他拿出它翻过来,上面列着归还的物品明细和一些警方说明,他看到右下角的经办人员签名,大野智。
根本轮不到他来做这种琐碎的事情,他一定是故意的。这是二宫和也的第一反应,随即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他的字迹并不是很神采飞扬,但是沉稳中自有潇洒。二宫想起了大野智那立派的冰箱上贴着的各种颜色的即时贴,一样的字迹,二宫曾经对着它们花痴许久。
记忆和感情就像被这个悄无声息的签名瞬间泄了闸一样,以静默而宏大的声势将二宫慢慢沉溺在寂静而灰暗的房间里。有些事情原本以为过去了就不会再回头去想,但是二宫终于明白每一件事情都是彼此的前因后果,即使你找不出有任何线索,它们依然彼此相连。就好像一个世纪般的漫长后第一次见到相叶的时候一样,二宫一直以为相叶的感情过于细腻,却又让不为熟识的人感觉大条。再见到他的相叶依然笑得自然,声音还是沙沙的,“小和,我知道你会因为我不忍心动泷泽,但是反过来未必如此,直到准一死去我才想明白这点;之后我的想法变得很简单,我要你和泷泽都活着。”
相叶的确是一个简单的人,却是目前为止最成功的一个。而二宫面对着冈田的遗物,和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不知道要向谁去讨要等价的结果。
第二天二宫翘掉了一个不是很重要的会,把松本润的怒吼屏蔽在了手机的另一端,开车独自去了宜家。工作日,上班时段,人不是很多,一个人逛的更少。二宫并不能确定在这里是否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不过转了一圈儿下来还是有些收获。大方的百合口玻璃花瓶,白色的亚麻台布,小巧的洋红色磨砂罩台灯,全都是大野智家里的东西。
二宫怎么也没找到和大野智家里那张一摸一样的床,他拿起店里的图册翻了个遍,没有看到,最终还是找到店员询问。一番颠三倒四的描述后,店员很体贴地问二宫是不是需要定做。二宫想了想还是算了。他终于肯承认自己只是在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而已,这种颓唐在他翻出那瓶大野智日常用的洗发水后达到了极点。二宫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身边堆着从宜家从超市买回来的七七八八诸多杂物,他很久没有买过这么多东西了,银行甚至打来电话询问二宫是不是把信用卡弄丢了。
二宫小心地打开洗发水的盖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海藻味的,是大野智头发上的味道,不过甜得没有这么明显。
还很呛眼睛,二宫流着泪,那几天用的时候,怎么没有注意到呢。

 

有时候一股劲儿上来要好几天才能褪去,但也真的只需要几天而已。一个人对另一个的想念也大抵如此。一周时间不到,二宫的日程表上多出了很多安排,涉及集团旗下多家公司的业务。本来是之前多少年没有什么企图的事情,面对起来难免勉强。二宫并不是会把决心或者用心写在外面的人,但并不表示他不想。
就在二宫快被填满,只会在梦境里偶尔怨念一下大野智那张求而不得的大床时,揷曲来得很快。
二宫觉得很对不起松本润,因为当听到他被一个棱角分明的police带走后,二宫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如何把松本润捞出来,而是马上想到会不会见到大野智。二宫马上吐槽自己绝对是中二病了。联系好律师之后二宫仔细注意了一下自己,衬衣,领带,袖口,头发,虽然底板好的二宫和也并不是很在意外表,但是他强烈地认为自己再见到大野智的时候一定要闪闪发光,让大野智知道自己过得好得不能再好。
但是他想象不出再见面那一瞬间大野智会是什么样子,是一个怎样的表情。放空的?错愕的?茫然的?或者还是根本想不起来他是谁了。
大野智的背影让二宫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场景,他也是这样,冲着大野智的背影走过去,然后他回过身,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一次他诓骗了他,完全无恶意地一个误会。而这一次他们心照不宣,彼此留足余地。
他的气色看起来不错,二宫想。于是他心情很好地跟他打招呼,看得出他的心情也不错。
于是这就够了。
回来的路上松本润一直抱怨酒吧在骚乱中受到的损失,二宫笑着安慰他,“没关系不用记到店里了,记到我账上好了;庆祝你胜利大逃亡,吃什么?我请客。”
松本润简直像看到了哈雷彗星一样看着二宫,“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事要求我?”
“你干嘛这么草木皆兵啊。”二宫真的想说他只是心情好而已。
松本润对着闪闪发光的彗星多看了一会儿,扭过头去说,“难得你大方一次,不过多余了;樱井翔说警方会负责的。”
二宫“诶呦”一声拍了下大腿,“前阵儿还拿人纸笔呢,这会儿就开始全方位负责了,这警方进步太大了。”
松本润轻蔑地白了一眼二宫,“是啊,比起装不熟什么的,进步多了。”
二宫安静地转过头看车窗外闪过的景色,他不喜欢跟松本润斗嘴,并不是因为被戳中了要害;惹急了被pia头什么的,戒指打得生疼呢。

2

缉毒行动为京城的地下毒品交易造成了程度难料的秩序混乱,泰国佬担心最近风声紧而迟迟不愿上京交易,奈良对刚刚洗牌动荡平息中的京城虎视眈眈。二宫费了一番周折,打听到奈良一线在这次突击中折损非常,而相比之下泷泽一线却几乎毫发无伤。
“有多人指认堂本刚是他们的交易上线,岛城为了给堂本刚洗白费了不少力气。”樱井翔守着传真机接收整理者奈良厅传来的资料,突击行动已经告一段落,但是仍有细节需要往长期计划中整理,“说实话之前没有想到会牵出堂本刚,”樱井翔抬头去看旁边正在紧着往嘴里塞米饭的大野智,“你说呢?”
午休时间大办公室里就剩了两个人,大野智含糊地指了指对面桌子上的便当,“你不再不吃都凉了,那些东西什么时候弄不一样。”
樱井翔抱着材料走过来,四下没有人却依旧压低了声音,“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泷泽那边损失不大。”
大野智喝了口水,“刚开始不就说过么,当时泷泽忙着整理自家门户,下面相对不那么活跃。”
樱井翔显然不是很接受这个说法,撇了撇嘴,把材料放到一边。起身拿过便当袋子的时候樱井翔笑,“其实我说啊,你这也算是最后的午餐了,出去吃好不好,扫大家兴呢。”
“没必要么,”大野智笑,“我回来的时候接风一样啊。”
“你回来那可就不一定是我们这一批人给你接风了。”樱井翔说得却有些伤感。
大野智笑,“没有的事,回来一样去酒吧喝酒。”
“诶对了,”樱井翔起身去翻抽屉里的发票,“上次酒吧砸坏的东西还没报呢。”
“哪家啊,你砸了可不止一家。”
“还能是哪家,哪家能想着找上门来报销。”樱井翔觉得过过嘴瘾也是解恨的,“松本润的,你提醒我下午办了,回头叫他派人拿走。”
大野智伸手拿过发票,“我一会儿也得去各科室打招呼,顺便吧,下午回家顺道就送去了。”
樱井翔点点头,“恩,你家离那近。”

 

提前一站出了地铁,大野智步行来到Endless,跟上次来的时候相比,店内的风格因其易主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本昏暗的店内设计改成了简单低调的紫白色,午后刚刚开业,放着民谣,吧台黄色的灯光打得很柔和。大野智简直怀疑松本润的愿望其实是开一条个人主义风格的连锁店——连锁,的店,可以从咖啡厅一直到Love Hotle。
吧台后面那个容貌干净的服务生告诉大野智,今天老板不在,在公司给老板的老板做事。大野智笑着点了点头,出了门,回趟家取了样东西,出来坐上地铁,前往宫海制药的行政写字楼。
松本润接到前台电话说大野智在楼下的时候有些奇怪,而且还是一个人,那么就不是为了公事,而却是要见自己。松本润让前台把大野智领到上来安排在接待室,走进去的时候看到大野智正站在窗户前面看外面的风景。
“怎么样?”松本润笑着走过去,“都是17层的风景,和你家的比如何。”
“别有韵味。”大野智笑着从手里拿着的画册中拿出了一个信封,“樱井翔让我转交给你的,对于上次给店里造成的损失,实在抱歉。”
松本润接过来笑,歪着头看大野智,“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大野智也笑了,“上次婚礼散场的时候来宾的礼金都有奉还,唯独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能不失礼数。他送给我的那本画册我真的很喜欢。”说着坦然地把手里的画册递了过去,“不过这一本也不错,帮我转交给你的老板,谢谢。”
“他办公室就在走廊尽头,”松本润没有接,“你自己去给他好了。”
大野智伸出的手没有放下,“我不想见到他,他也未必想见到我。”
松本润终于接过那本画册,瞟了一眼封面,是奈良美智的作品,《I DON'T MIND, IF YOU FORGET ME.》

 

飞往京都的航班上,大野智一直没能从樱井翔那压低的声音中缓和过来,哪怕是即将迎来的红叶满城也不能抵消大野智数日来的压抑。一直隐约臆想中的事情,一旦有人戳破就会产生微妙的安心和更大的恐慌。大野智明白樱井翔在暗示什么,东山集团以至现在的泷泽一线,即使经年累月的对手戏已经上演出警匪默契,但是最近的他们过于无懈可击。大野智知道潜伏在他们身边的影子已经躁动不安,樱井翔调回后的强硬,或许给他造成了太大的压力。
大野智并不愿意这个时候去京都进行所谓的研修交流,但是中居的态度很坚决,他明显希望大野智能够更好地理顺仕途。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中居拿着铅笔点着大野智脑袋的方向,“长濑死后我们和泷泽之间的制衡缺失了一块,我会尽快找出泷泽埋的那个钉子。”
大野智皱了眉头,“樱井翔恐怕想到了,我怕他太急。”
中居收回铅笔往椅背上一靠,“你安心去赏你的红叶,回来的时候会发现这里还是一样的,什么都没有变,同事还在,对手也在。”
大野智笑,“那最好了。”

 

京都最吸引游人的季节,红叶满城,但也是最喧闹的季节,游客满城。二宫终于发现自己其实做出了一个很错误的决定,虽然他原本只是想逃离东京,哪怕暂时也好,至于逃到哪里,他没有多想。但既然来了,就来了吧。从宾馆出来的时候看到大厅里有一些演出活动的宣传海报,二宫站住看了一会儿,有一个影视作品系列展,没有什么新作品,二宫预感人不会很多。
二宫几乎是下意识地决定去看那部片子,仅仅因为那个让他想起他的片名。二宫觉得他还是忘不了的,虽然他让他忘记。从松本润手里接过那本画册的时候二宫的第一反应是想笑,他知道松本润也一定很想笑,好吧他已经笑出来了。都是年近三十的男人了,却还用这种纯情的手段借以表达。
虽然想表达的跟纯情无关,甚至并不那么美好。
影院里人不多,二宫坐在了后排靠近门口的地方。随着片子的放映,陆续有人进来,但是出去的人更多。的确不是二宫喜欢的片子,但是它有一个很安静的名字,《深海长眠》。进场的时候二宫从水吧买了杯咖啡,拿在手里,有点烫,他等着它能够人口的温度。
昏昏欲睡。门口的帘幕被拉开,二宫感觉到眼皮外面瞬间光亮,进来的人匆匆坐到了二宫身边的位置上。二宫朦胧中听到他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好像很赶的样子。二宫很想告诉他节奏这样缓慢的片子,你晚来十分钟还是二十分钟,是没有什么分别的,却渐渐地模糊了意识。
朦胧中听到有人模糊的话语,二宫还没来得及分辨是不是梦境,“先生你的咖啡要洒了。”
那个声音似曾相识,好像从深海浮现至此,二宫逐渐恢复自己的意识。
“先生……”那人伸手去扶正二宫手里的杯子,二宫猛地清醒过来,手一抖咖啡泼了出来,然后听到身边抑制住的吸气,借着大屏幕的灯光,二宫看到花了人家的库子。二宫连忙翻包里的纸巾,黑暗中却怎么都找不到,那人轻声说了句“表紧”,起身走出了场。
二宫连忙拽起包跟了出去,走到外面一边翻包一边说,“这么巧;等一下,纸巾……”
大野智知道这条库子算是报废了,热咖渍不赶快洗的话就很难洗掉,他把剩下的纸巾递还给二宫,抬头看见对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大野智有些无奈,“谢谢。”
二宫接过纸巾,“实在抱歉,我拿去给你洗吧。”
大野智笑,“不用了,没关系的。”接着又笑,“我们赶快进去看电影吧,本来我就迟到了。”
两个人回到座位上时二宫已经完全没有了睡意,旁边的大野智看得很专注,二宫实在忍不住,偷瞄他的侧脸。光线明暗的变化中他不是很能看清,但是他的脸还是那么好看。二宫在心里暗骂自己的中二病,骂完又忍不住再去看大野智。
“你觉得好看么?”二宫忽然听到大野智问。
“恩,好看。”二宫说,二宫想说电影一般般,但是你真的很好看。
大野智笑,他怕自己是不是吓到他了,从回来之后就一直瞟他,“真的表紧的,回去洗洗就完了,别放在心上。”
“恩。”二宫答应着,心里的不安和苦涩好像海波,不缓不急地起伏荡漾。二宫有种晕船的错觉,他想尽快逃离这种黑暗空间中的晕眩,但是又渴望能在这个人身边多呆哪怕一秒钟也好。终于电影终了,主人公达成了自己的心愿,以一种绝望的方式。灯光开启,观众稀稀拉拉地退场,二宫跟在大野智后面走了出去。剧院门口聚集了一些人,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让人措手不及。
大野智停下来,“你也没带伞?”
二宫点点头,“要表去喝杯咖啡?”他伸手指了下咖啡厅的方向,“当做赔罪也好。”
大野智有点为难地指了一下自己的库子,“这副样子真不想到处走动呢。”
二宫很不厚道地笑了起来,他抿着嘴点点头,“你接下来要去哪?我打车送你好了,我欠过你车钱呢。”
大野智看着二宫,“你是不是欠过别人什么都会记得特别清楚?”
二宫意味不明地笑,“彼此彼此。”
两个人冒着雨拦了一辆出租车,大野智报上一个地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大野智忽然想起曾经在哪里看到过,世界在你想遇到一个人的时候会变得很大,在你想躲一个人的时候会变得很小。他庆幸自己曾经那么强烈地自我暗示他不想见到他,看来上帝信以为真了。
一路上说了一些有的没的,无关紧要的,临近大野智的宾馆,二宫偷偷塞了宾馆名片在大野智的口袋里,大野智假装没看见,没有戳破他。告别,下车,大野智回到房间后月兑了湿衣服准备洗澡。
手机响起,电话那端传来中居苍白的声音,“跟你说件事情你别急;樱井翔被举报了,藏毒,证据确凿。”

3

两天后大野智离开京都,而迎接他的是一个更令人错愕的消息,他如论如何不敢相信樱井翔居然失踪了。
“从他的车里和公寓搜出了海洛因,确定来源前取保候审,由警方监控,不得擅自离京。”
干净的仿佛人间蒸发。大野智瞟了一眼中居桌子上的台历,他想起同样是这样一个时刻,他曾经在电影院忍受着库子上缓慢蒸发的咖啡。原本为期半年的进修刚刚过去了不到一个月,大野智看着对面一脸疲惫的中居正广,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试图说服执法办我们只是和他失去联系了。”中居皱着眉头道,“退一万步讲,就算樱井翔真的有事,办他也应该是我们自己动手,轮不到执法办来揷手。”中居停了一下终于抬头看向大野智,“我在说什么,你明白么?”
大野智点点头,“明白。”
“大野,”中居忽然笑了,“我一直都觉得你们年轻,但好像是我老了。”
大野智不知道中居是不是在为他没能先一步找到那颗钉子而感到愧疚,但是知不知道都不解决问题,当然也不能耽误问题的解决。重案课的空气好像盛夏瀑雨前的烦闷燥热,虽然明明已是秋季。大野智终于忍受不了厅里的气氛,用座机打了个电话,半个小时后出了门。

 

警视厅对面的咖啡厅不是很显眼,二宫上次路过这里是和大野智出来打车去银行,玻璃橱窗里有卖相很好的起司。只是二宫到的时候大野智盘子里的起司已经快化掉了,二宫在他对面坐下,斜着嘴角嘲笑他,“怎么约这么个地方?想证明我是在你的地盘上么?”
“饿么?”大野智抬头问。
二宫一愣,有点别扭地摇了摇头。
大野智起身去前台点了杯热可可给二宫,二宫看着他回来,放下杯子坐下。他伸出双手捧起杯子喝了一口,“行了,现在有什么事情你可以说了。”
“你知道樱井翔在哪么?”大野智开门见山。
二宫摇头,“不知道。”接着又笑,“听说他出事了?”
“你怎么知道?”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二宫依旧只是笑。
大野智看着二宫,“樱井翔的通话记录上,被监控前的最后一个电话打到了我的公寓,并且有五分钟的通话记录,我想知道这五分钟你和他说了什么。”
二宫表情僵硬地捧着可可,他如此拆穿他,不留余地。
二宫承认自己疏忽了,他不知道大野智会怎样想他,他的脑子一片混乱,不知道应该先解释哪一个问题。大野智好像对二宫和也在他出差期间擅闯民宅没有过多的兴趣——那应该不算擅闯,钥匙是大野智给他的,给了他门钥匙,又并没有在门上挂上二宫和也不得人内的牌子,他只不过是在房子闲置了的期间,偶尔去住一住。二宫离开的时候都会小心地整理,生怕他回来之后觉察到他的痕迹——却更怕他觉察不到一点痕迹。二宫和也很反感这样的自己,好像是一种病态,当同样的家具同样的洗发水,都无法复制他在那间公寓的记忆后,他终于好像一个卑微的盗贼,贪恋地逡巡往复于案发现场,只为寻他的气息。
他是不是在查到那个电话之前就觉察到了呢,他到底想知道的是什么呢。二宫垂下眼挣扎着最后一丝希望,如果他更关心的,是自己为什么会擅自闯进他的家。
“你想知道什么?”
大野智的声音依旧干净而富有张力,“樱井翔不是会躲起来的人,至少他自己不会这么选择;或者,有人希望他这么做,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使用何种手段,他人不见了。”
二宫轻笑起来,“我听明白了,你这是来跟我要人的?你想错了,樱井翔不在我这里,我并没有藏匿他。”二宫说得无关痛痒,却直戳大野智痛处,“表以为我和你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
大野智默不作声,半晌才说,“我相信樱井翔是不会逃亡的,他会相信也会等待上面还他清白,他不会也不甘心逃亡。樱井翔一向光明磊落,现在他躲起来了,一定不是出于他自身的意愿。”
二宫笑得更加放肆,他毫不掩饰自己嘲弄的口口勿,“没走到那一步就表妄加揣测,说不定哪天大野警官你也会逃亡的。”
“我不会的,”大野智看着二宫的笑没有任何表情,“退一万步讲,即使真的有那么一天,也一定是因为你。”
二宫的笑容来不及收回,就这样在忽如其来的安静中看着他的眼睛,终于开口说,“不用退那么远,只要让你的同事们找不到你就可以了。”
大野智看着二宫,终于起身离开。二宫看着他的背影,手摸着口袋里的钥匙,他最终没有足够的勇气,将它归还。

 

大野智掐了烟,看着对面的公寓楼。今天的天气不好,飘着小雨,配合着大野智的心情,虽然此时的他更在意这样的天气会不会更容易留下痕迹。大野智不自觉地皱了下眉,他并不是干这一行的料,他更适合正大光明地来到案发现场,身后跟着手下,早到的警员见到他会打立正敬礼,他一直都是受人尊敬的好police,虽然偶尔有人会提醒他把名签儿别上。
咖啡厅失败的交涉后已经过去两天,樱井翔依旧下落不明。
只是从某一个雨夜开始,有些事情超出了大野智以往的轨道。他起初只是打开门收容了一个受了伤的亡命之徒,接连着,他接连做错。大野智后悔过,并不是因为二宫和也让一个police成为了黑帮的同谋。他背叛了自己的警徽,背叛了自己的职业,背叛了自己的立场,他痛恨自己,但他没有后悔过。大野智只是后悔,如果他没有按照二宫请求的去做,他是不是就能够把二宫和也留在身边。
只是迟了,他没办法带他走。
只是做过错事,后面再错就不会嫌多,大野智暗自嘲讽。街路上行人不多,他走出雨达,撑开伞,对面的公寓楼里应该有他想要的东西。今天是今井翼的轮休,大野智再一次打电话确认,宅电无人接听。
大野智只是怀疑,他一直都没能有证据,证明今井翼就是泷泽埋下的那颗钉子。大野智相信他即将非法潜人的公寓里,会有今井翼留下的罪证,那将是樱井翔被陷害的证据。
电梯门缓缓拉开,大野智与里面的人擦肩而过走了进去。直觉告诉他有些不对劲,这样的阴雨不需要太阳镜遮光。大野智忽然觉得刚才出去的人有些眼熟,但是他一时想不起来了。大野智有种不好的预感。
撬开门,人躺在沙发上,没有了呼吸,垂下的手握着枪,茶几上的遗书仿得很像,很干净。
“今天老板不在,在公司给老板的老板做事。”
大野智终于想起了那个服务生,他记得有客人叫他横山裕。


二宫和也料到大野智会来找他,但是没有想到这么快。桌子上的手机一直响一直在闪烁,二宫手撑着下巴失神地盯着它,直到它熄灭了光亮,安静了下来。二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雨,他渐渐喜欢上雨天,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好像曾经有那么一天,他穿过铺天盖地的夜雨敲开了一扇门,将自己的性命和命运一同交给了一个人,毫不保留地,押上了对感情仅剩的期许。二宫不知道如果大野智试图劝服他,试图阻拦他,结果会怎样,自己是不是会与这一切错身而过,过上另外一种生活。二宫曾经以为自己是坚定的,当初的选择是任何人都不能够动摇的,大野智一样也不能够。但是他开始怀疑,虽然现在对于过去的所有假设和猜测都只是自我折磨。
但是大野智只是沉默,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想他说。他收留他,他帮助他,他为了他忽略他掉了自己的立场,任他一意孤行。
二宫知道自己的想法很不讲理,但是谁也不能强迫自己跟爱情讲道理。即使只是一厢,也是爱情。
二宫打开手机,回拨回去,那边很快接起。二宫听到大野智浓重的chuan_Xi,开口却发现哑了嗓音。二宫清了下嗓子,“今晚十点,护城河岸。”接着又带一点调侃,“记得一个人来,表带枪,我会搜你身的。”
那边停了两秒,大野智有点迟疑,“我怕雨下大,你开车来么?最近这边修路,路况不太好。”
“怎么,你想过来么?”二宫丝毫不理会涌上鼻头的酸胀,“让警视厅红人到我这种地方来可不好,人多眼杂,传出去多不好听。”
大野智很耐心,“我们可以约别的地方。”
“不,太麻烦了,你那里就好。”二宫月兑口而出,随即发现自己失言。在沙亚小区那栋高层公寓的17层度过的几天,明明是他一生中最危机的几天,却又是让他最有安全感的几天,那种感觉,他一直不曾忘记,甚至在梦境中一遍遍温习,幻想睁开眼睛依旧是大野智家里雪白的墙壁,上面挂着他嘲笑的油画,能够听到他在浴室洗澡的声音。
许久,大野智说,“那你开车小心。”
二宫鼻子又是一酸,“你放心,我这条命很值钱的,不会这么早死掉。”
雨越发迅疾,打在伞面上震动握着伞柄的手,大野智听着嘟嘟的忙音,合上手机揣进了口袋里。

 

接到匿名报警,警方出动,现场勘查,今井翼的案子初步被断定为畏罪自煞,执法办已经接手。
从警视厅出来大野智打了车赶往沙亚,没有回家,在社区大门口下了车,直接去了河岸。大野智知道不久后樱井翔就会洗月兑嫌疑,但是他无法认可以这样的方式。大野智恼怒于二宫和也的所作所为,却又忍不住去想二宫此举除了打击泷泽秀明,有没有哪怕一点其他的原因。
大野智提前了二十分钟到达约定地点,等待的空闲掏出手机,怕错过二宫的短信或者电话,又在想一会儿见到他要说些什么。在车上大野智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如果二宫如此如此说,自己应该如何应对。大野智决意必须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大野智想回过头,却听到后面二宫的声音,“别动。”接着二宫的手伸向了大野智的风衣口袋,掏出了枪,拿在了自己手里。
“你看,你不适合穿风衣。”二宫说。大野智转过身,看着他脸上若有似无的笑容,在护城河岸昏黄的灯光里越发模糊。
“为什么?”大野智问,“因为你猜到我会把枪放在口袋里么?”
“可以算一个原因;我喜欢看你穿夹克,你不适合穿风衣,不好看,你没有松润或者相叶的身材,连樱井翔都比不上。”
樱井翔的名字好像一块石头,大野智心瞬间一沉,“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认为你是因为可怜樱井翔?”
二宫冷笑,“你在审犯人么?”
“我很想,如果你能被捕,”大野智不笑了,“樱井翔是被人陷害的,你我都清楚,他的案子应该由我们警方来办,从正规渠道还他清白。”
“正规渠道?”二宫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大野警官,你真是一个好警官,口口声声起正轨渠道,你从相叶手里接过那个文件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什么正轨渠道?”
大野智没想到二宫会提起这件事情,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那是不一样的。”大野智知道自己的辩解有多么乏力,他搞不清二宫是何用意,他明明帮了他,不顾立场,放弃原则,却在难堪过后又被反咬了一口。大野智觉得眼前的二宫有些陌生,他曾经以为,无论两个人处在怎样的矛盾里,彼此都能够理解对方。
“一样的。”二宫很快地,“你们警方不是最讲证据了么?樱井翔的案子证据确凿,一旦拿他归案必死无疑。”
“我能够找到证据还他清白。”大野智一字一句。
二宫笑起来,“我应该说你蠢,还是盲目自信?”二宫说完欣赏着大野智克制的愤怒,_chan抖的嘴唇,告诉自己心情很好,“你要怎么拿到证据?你能告诉我是谁报的警么?有人回来说,在公寓楼的电梯看见了很眼熟的人。”
“别逼我,做过分的事。”大野智终于开口,“东山组的新案旧案还都摆在那里,这一件查下去,你的日子不会好过。”大野智知道自己的话很可笑,但是他必须提醒二宫和也,他要有所顾忌。
二宫眯着眼睛看着大野智,“我不好过,你会好过么?”
大野智一愣,失神地看着他,却被二宫接下来的话彻底惊醒,“你知道么,当初我拜托你找相叶,还有你和相叶见面的时候,都留有录音,那是大野警官超出成规渠道的证据。我希望你之后做什么,都先想到这一点。”
大野智看着二宫把枪放回自己的口袋,转身走进茫茫夜雨,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经历隆冬的天气。

 

那是来不及的驱赶的朦胧,雨刷扫过的雨水,粘连着睫毛的眼泪。二宫费力挪开胳膊,忍受着车鸣骤停后耳膜瞬间的压迫。他麻木地伸出手摸索出手机,停歇的空隙,在黑暗里等待着自己的体温慢慢消散。
他眼前再一次浮现大野智的表情,他形容不来。惊讶的,悲哀的,受伤的,愤怒的,二宫难以分辨,只知道是自己心疼的。二宫觉得大野智真是太傻了,自己说什么都信,他怀疑他的野心,怀疑他的阴谋,却对他面对面的话语深信不疑。二宫一直以为大野智是他最欣赏的男人,却临了才发现这个男人其实笨到一塌糊涂。二宫第一次没有为自己跑火车感到得意,他觉得他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东西,心漏了一块,渗着湿淋淋的夜雨,而再没有机会填补。
手机忽然响起,闪烁的灯光在黑暗中突兀异常。二宫恍惚中看去,居然是大野智的邮件。他盯着手机,不敢点开那封邮件,好像面对一个提前了的死刑宣判,迟迟不想开启。他看着屏幕黑掉,眼前又是一阵刺痛,他终于摁下按键。
“路不好走吧,到家了给我回复。”
二宫看着手机,听见密闭的空间里自己发不出声音的抽泣。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复,“到家了,但是我想你。”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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