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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脏兮兮褂子的十四五岁小孩们扎成堆儿吵吵嚷嚷。
“你们说他打哪儿来的?”
发问的被看起来最大的孩子狠狠拍了头,“你傻啊?没听师傅说隔壁镇子的桂师傅过世了吗?”
被打的抓抓头,觉得挺没意思的嘀咕:“哦,这么讨喜欢,班子都散了还要送过来。”
大孩子腰一揷:“黄师傅下午把他送来,大家看看不就知道了,散了散了回去练功去,当心师傅来了又要打通堂!”
说着瞄一眼一直呆在角落的人,不练功也不凑热闹,愣愣的玩着手。
大孩子凑过去轻轻踢了他一脚,悄声说:“别发呆了,虽然师傅怕打坏你下手最轻,也疼不是!”
他“哦”一声,抬了左腿,把脚脖子扣进面前的绳扣里。

角落里那个孩子长的不高,人也清秀。
外人可能看不出来,他才是真正的大师兄,只不过学的是青衣又不爱管事,索性让学武生的老二小石头当了孩子头儿。
本名没人记得,可能是因为排行老大,戏班子里都管他叫“小大”。
其实他每次挨打都是被带累,本身很少犯错,唱腔、说白、工架都说得过去,记性也好,基本不错词。


都以为隔壁镇子的孩子要下午才到,哪知正午在院子里吃着饭,不知道谁先嚎了第一声“黄师傅来了!”,猴一样都丢了碗涌到门口伸着脖子往外看。小大眼皮都没抬,继续有滋有味往嘴里扒饭。
黄师傅身后跟着进来的孩子,和院子里其他孩子一样细瘦细瘦的,微微驮着背,下巴很尖。
孩子堆里发出很小声的哎呀。也不奇怪,毕竟看样子,旦角从他们大师兄一个变成了俩。
紧接着师傅从内堂出来把人全轰回去。

等大家吃完饭,师傅出来说是转戏班的小师弟下午要再拜一回师。

下午全集中在正堂的时候,小大才真正看清他的样子,他觉得长得挺有意思,像是很容易坏掉那样。大概是觉得好玩,就盯着那孩子的脸不放。
对方正磕头的时候一个眼神扫过来,把他扫的脊梁骨一凉,抠鼻屎的手愣在鼻孔里。好在对方头低下去很快就看不见了,不然他觉得自己这个样子被看到肯定死傻死傻的。
“小大。”
冷不防被点了名,他愣了一下走上前。
师傅把他俩的手抓在一块儿:“往后小二和你一块练功,你多教也多学。”
他拿余光又瞥了一下那张容易坏掉,似乎也容易让别人坏掉的脸,沉默又用力的点了点头。
师傅对着他放心的笑笑,站起来指着小石头吼:“带出去!下午也别偷懒!”
小大想了想,没松手,拉着他想往外走,又被叫住:“你在你旁边腾个床铺给他。”
“知道了,师傅。”
师傅满意的点点头,朝外挥了两下手,小大把小师弟又拽紧了点,手心都出了汗。
可刚出厅门,小二就想把手往回抽,可惜被抓的太紧,他也不好失礼用很大的力气,左手还是被攥着。他去看攥着他的那只手,手指细长细长的,骨节不那么分明,也许一亮相,凭着这双手就能收服几个看客的心。
前面一步的人感觉到力道,回过身看他,只隔一尺的距离,小二不动声色仔细端详对方。
小二发现这个人是很好看的,特别是他带着笑看着你,眼角的笑意会像蒲公英的种子,轻飘飘落在心里。
“怎么了?”
“啊,不,没什么。”
“哦,那走吧,练功在那边。”说着,伸手指了指左前方,继续很紧的拉着他走。
小二跨了好几步,回过神,拿右手去摸自己的脸,败了一样发现,自己果然跟着笑了。

小大那年十六岁,他觉得从今往后日子会更快乐一点,别的事情不一定管,但师傅把小二交给自己了,得陪着他,教他,不让他被别人欺负,不让他犯错挨打。


初来乍到陪着自己的就是小大,按理说小二该最亲近他。偏偏晚上整理床铺的时候小二发现那人习惯翘兰花指。
他多少觉得心里咯得慌。
下九流归下九流,他才十三岁,但他觉得自尊是不能丢的东西。别人指指点点说娘娘腔说不男不女都没什么,他是下了狠决心的,台下绝不沾女气,师兄弟什么样他就什么样。
如今眼前这个人不自觉的就让他生气,还什么事都挨着自己,更觉得不舒服。

小大在戏班子记词算快的,但他没两天就发现小二记词比他还要快上一点。虽说那人总也疏远自己,他还是莫名其妙的觉得自豪。

那天师傅出门接活计,底下的齐师傅喜欢偷懒,叮嘱了小石头一声就跑出去喝酒了。
一群人稀里哗啦,三三两两闹成一团的,靠墙瘫着睡觉的,叉着腰侃天侃地的。小大在墙角蹲着捡了块带尖角的小石子,在墙上浅浅的划出痕迹,小二坐的离他不近,但也不很远,一个人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石头虽然也是个玩心大的十五岁娃娃,可担着头衔,就多多少少有点责任感。
这点小大现在很明白,他也总是觉得有责任照顾小二。
小石头朝天大力的拍拍手,附近的孩子就靠过去,远一点的孩子见着了,也犹犹豫豫聚拢到一起。
小二瞥了眼还在墙上涂涂改改不挪半步的小大,觉着自己不能太招摇,就站起来拍拍库子,赶着最后几个一起凑过去。
“干闹着也不是个事儿!咱来排排前几天都在记的八仙飘海。”说着指了指小大站的那面墙,“看台就这边,好了好了都站好,开始了。”
总是复杂哼调子的两个孩子,嘴里开始咚咚锵锵的喊。
一开始还没什么问题,看来打疼了总归是长记性的。
小二开腔的时候,小大手上还握着石子拧回身来看,看一会,自顾自笑笑,又转回头继续涂画。
唱到吕洞宾调戏白牡丹的时候,忽然总有人抢词,一乱就停了,几个脾气急的吵起来。
本来小二站在原地什么也没说,却不知为何被人扯进话里,接二连三的,开始说起是小二记错了词。

记没记错词,小二心里有数,但他不想和人争辩,争也争不出什么好处来。他朝四周望望那些盯着他的眼睛,打算道个歉完事,还没张嘴就被人挡住了视线。
小大从墙角蹭过来了。
“啊……你们什么毛病?”
他背对着小二,看不见是什么表情,语调也还是含含糊糊的,但四周一下都静了。
小石头摸摸后脑勺,站出来拍了吵吵最凶的小六子。
“都是你,嚷什么啊嚷什么啊,我看就是你记错词了!”
那孩子往小二这边瞄一眼,悻悻往回退了两步。
平心而论小二很不喜欢这样的小恩小惠,总觉得不如别管他来的好。这时他只是默默看着小六子撅起来的嘴巴,想:得,又找了些不自在。


人科七年,打死不论。
白天师傅打的厉害了,晚上屋里就一股子药膏味儿。
班子里常用的药膏味儿小大早习惯了,但从紧挨着的小二的床铺时不时透出一种陌生的药酒的味道。他嗅了嗅,全当他把原先用剩下的带来了,没怎么在意。
可不管是药膏还是药酒都用的很快,一个月后这个味道却还没有散。

后来有天下了大雨,师傅往外看了看看看,带了几个唱丑的孩子去正堂翻桌子,叫小石头看着在房里练唱。
小大正给小二纠正一个长句的吐气,齐师傅跑进来拍拍小二说黄师傅找。
小二脸色变了一变,很快爬起来跟着齐师傅一道出去。

这种事真是不常有的,原本班子的师傅一旦学徒过了班子就该不闻不问。
黄师傅前阵子好像还来找过他一次。那时是清早,小大睡着听到大概是门口有声音说找小二,但困极了没睁眼。只记得旁边的人很快就回来了,不知有没有一刻钟。
这次小二也没过一会就回来了,揣着个布包,有孩子见着了凑上来问是不是什么好吃的。
小二笑笑:“不过是些落下的衣物。”然后扯开一个小角,露出一件袄子的领口。
围着的就切的一声散了。
小大看着他走到床边将布包很轻的放下,耳尖的听到玻璃瓶撞击的声音。
他突然拉过小二的手,把小二吓了一跳。
“恩?师兄,怎么了?”
“你是不是哪里伤着了?伤着了去和师傅说说,先歇几天。”
小二的笑脸就尴尬了几分:“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还有两个月才人冬。”他朝那件露出来的袄子抬抬眉毛,“而且我老闻到你身上的药酒味儿。”
小二呆了呆,他想到这个人总向着自己,就咬咬下嘴唇,放软了音调:“师兄,我告诉你你能帮我瞒着师傅吗……”
“行啊。”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他凑近了些,在一片咿咿呀呀里压低声音:“那是我舅舅,我腰上有伤,总也好不全,他怕我送回去给饿死,才瞒着你师傅把我送过来的。”
他悄悄去看小大,近处的人眼睛亮亮的,脸上正经而柔和的表情让人很安心。

这安心自然有道理,毕竟他请求的那个人,是不懂得背叛的。

 

邯郸戏班子不多不少,碰巧小二那边散伙了,如今数上附近镇子,还有一个京戏班,三个梆子戏班。
有两个个班子什么活都接,随便搭个台子就唱。师傅对此很不以为意,他年轻时也是个角儿,傲气尚未褪尽。
城里的大户人家对二阑班似乎有些偏爱,也不在乎多给几块钱,报酬尚能撑着戏班过下去。

小二来这里一个多月,小大演了十几场,但师傅还从来没有让他上过台。他觉得奇怪,可也不方便问。
到班子里第七天,第一次碰上小大公演,在城西永和楼。他本来在后台打杂,看见小大勾脸就凑上去看,他手极稳,颜色也拍的极匀,他在旁边不由的哦了两声。
小大回过头笑笑:“回去我教你。”他还没来得及回话,被师傅抓了个正着,他缩缩脖子以为要挨骂,谁想师傅只是说常去的茶叶店就在附近,叫他去带几两茶叶。他走了足足二十分钟才到了茶叶店,腹诽这是哪门子的附近,又估摸着回去也没什么事可做了,就慢悠悠逛回来,在永和楼正门看见招贴上的“二阑班戴小枝”六个字,被自己口水呛了个半死。
他之前没敢问小大艺名,因为假使他问了,小大必然要反问。这下可好,他喷过了,哪天小大也要喷上一回。

回到后台的时候听到前面传来一个中气充沛、调门高亢的声音,就知道是小大,忙跑到台侧掀了一角幕帘往外看。
小大正跪在台中央。
“那一日在楼上梳头照罢镜,在楼下来了沈燕林。他在楼下夸豪富,灭却了公子王金龙。”
小二动着嘴唇无声跟着和:“手扶栏杆高声骂,只骂得那燕林脸含嗔。”
三堂会审他也演过几回,小大演起来和自己则很不一样,似有似无透着一股刚健。
而自己以前总被桂师傅说,演正剧还成,悲戏就过于凄清。看客看戏,那总是闲暇娱乐,但他的戏太伤,就未必是好的了。
到了这边,小大师傅给他排过一回荒山泪,他记得排完之后很久,师傅都没有说什么话。
大概师傅真是很不喜欢说话,除了纠正姿势韵调,什么事都不讲清楚。
小二心里没底,他觉得自己从别处来,很可能不讨师傅喜欢,但师傅喜欢小大,是毋庸置疑的。

有一次小二问起小大是几岁开始学的戏,小大说自己是师傅捡来的,记事起就跟着练一些简单的功,也不记得是几岁了。小二突然就有点语塞。
他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拐着弯想知道小大会不会走。假如还没满七年,等出了科小大说不定要走,现在看来,只怕是自己跑了,小大都不会离开戏班。
这同时解释了为什么小大总是很特殊,有时练功会不参加,讲戏也不一定在。
别说七年,他这戏学了少说也有十年。

小大幼功非常扎实,小二只消一眼就能明白。其他的跷也好,水袖也好,扇子也好,没有哪样不行。非说哪里弱一点,那只能是毯子功,空翻打转有时脚下不稳。
听说他演过小生武生的戏,连武丑的戏也代过,除非是演矮子,不然基本难不到他。
小二是9岁才人的科,这到哪里都算晚,幸而身子柔软,没耽误了练功。
唱念做打,后两样和小大根本没法比。首先他做功姿势不大好看,加上一些不横下心就学不好的功夫也不纯熟,像是跷功就差的很。但有一样,别人也比不了,当初也正是因为这点,多大的场都撑的起来——他念的韵白,任谁也挑不出刺儿来。
俗话说“千金话白四两唱”,用来广概的形容京戏那是夸张,用来描述小二的戏,却是不错的。

自从那天小大答应了帮他守秘密,小二在心上对他亲了许多。
有些话不敢问师傅的,他觉得问问小大多少能明白一点。
睡觉的时候他把手伸进小大被子拍拍他的胳膊,小大原本就面朝他,一抬眼皮就看到他睁得滴溜圆的眼睛,弯了手指刮他鼻子。
“你倒是怎么回事,一到晚上比谁都精神,白天功还没练累啊。”
他摸摸鼻尖,也懒得回他话,直接问:“师兄,师傅是不是很不喜欢我?”
小大夸张的瞪着眼睛:“你少瞎说。”
“真的嘛,你看我来也有一个多月了,愣是没让我演过戏。”
小大听了就开始笑,鼻子皱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你没发现师傅都不叫你练唱吗?”
小二略微想了想,似乎确实是。“恩,是没。”
小大更乐了:“哈哈哈,看你平常机灵,自己倒仓都不知道。”
“呀!”
他赶忙伸手去摸自己喉咙,被小大抓下来捏在手里看。
“我一直都觉得你手很可爱,唔,好小。”
这双手他自己不大喜欢,被这么一说,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尴尬的往回抽了抽。
但小大这个人像是属螃蟹的,上次也是,这次也是,你想自己把手拉回来总不成功,他还是不轻不重抓着不放。
小二有点气结了。
可那人不太懂看别人表情,他自顾自抓了一会,扯动一下小二的胳膊,兴奋劲还没退去:“小和,明天我教你勾脸吧。”
他随口应了一声,想要睡觉,猛然回想起刚才小大叫了他什么。
“你刚叫我什么?”
“小和啊……哦,小二,小二。”
他把眼睛眯起来,脸上带着狠:“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前两天师傅说的,啊……小二你表这么凶,我叫回小二就是了。”
他对着小大慢_Tun_Tun的样子和语调,火发了一半又灭透了,只好抬手揉揉眉心,声音也放缓:“算了,师兄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那天他这么说了之后,小大就再也没叫过他小二。


倒仓没法上台唱,师傅左思右想,让拉胡琴的师傅带着他学琴。
一晃到了正月,雪积起来厚厚一层,鸡爪踩过留下一排小碎花印子。
说过的那句“我教你勾脸”至今没有兑现。不是小大忘了,是小二早上起来就赶去乐班学琴,冬天黑的早,等晚上回来差不多就该睡了。
小大实在憋不住,问你怎么每天这么晚才回来。小二笑笑,说白天活没干完,下了午课总要干完才回来。
小大愣了一下,坐起来抓过他手检查,看没什么伤也没起什么冻疮,才宽心似的倒回床上。
小二帮他把被子掖好,回头看看其他人也睡下了,压小声音说:“没事,他们不知道我嗓子倒不倒的过来,还不敢瞎使唤我,手坏了师傅要找他们算账不是。”
“那能叫你干些什么?”
小二也躺下,想装困不理他糊弄过去,但小大这个人倔的可怕,隔着被子踢他,非要他说清楚。
“祖宗……”小二吃不消按按太阳_Xue,“不就是背背柴火洗洗衣服扫扫地呗。”
“洗衣服?”
他把脸往被子里缩了缩:“恩。”
“这个天气洗衣服手不冻坏了!”小大把眉毛拧成乱糟糟一团。
小二从被子里拨出手来一把捂住他的嘴:“小点声!”回头看看没人注意这边的动静,才慢悠悠的说:“你是有多笨,谁说一定要用手洗?可以用脚踩的嘛。”
结果小大的眉毛拧的更解不开了,他作势又要起身被小二扯住肩膀:“你干嘛?大晚上的激动来激动去,睡了睡了。”
小大还想争辩,小二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哎哟我是哪家的大少爷啊,没那么娇贵。”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他松了手塞回被子里,不一会迷迷糊糊快要睡着。
突然脚底一凉,他惊醒过来,发现脚踝被人拽着,只觉得哭笑不得:“师兄你……”
小大不理他,只呆呆盯着他双脚看,他下意识想缩回来,脚上有两个冻疮磨破了,他自己看着都瘆的慌,给人看到更不好。半晌对面才抬头,小二觉得他眼睛里像是要冒火,他看着他的表情,觉得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我没事,你,别……”
他话说到一半,小大身手敏捷的翻下床,抓了外套往外跑,这下他知道是什么事情了,这个傻子一定是去找师傅了。可这大晚上的,不是找打嘛!
小二赶紧也批了衣服跟出去,心想自己劝着点或者担着点他可能会少挨几下。

不知道小大是怎么跑的,等他跑到师傅屋前的时候,小大已经把门敲开了。
只听到里面比平常要尖要高的声音说:“别叫小和去乐班了,他们哪是教他,明明把他当长工使……”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他现在又不能唱,不去乐班去哪里!?”
小大跪在地上用膝盖往前挪几步:“师傅,师傅,小和怎么说也有点名声,冻坏了手脚以后还怎么唱?”
师傅脸上表情松动了一点,附身问:“他手冻坏了?”
“没有……是脚。”
师傅抄起手边的细棍子打在他后背。“你小子发什么神经,你那时候练跷不也是冬天,都没见你这么跟我耗着。”
小二见师傅动手了,赶紧和小大跪到一处:“师傅别打了,师兄睡糊涂了……”
“我没睡呢。”
他想这人真是耿到家了,赶忙拽他袖子示意他少说几句,师傅见他没规没距撞进来,两个人一块抽。
其实师傅人不坏,整个班子谁都知道,只是自己吃苦长大,就不太懂心疼别人。
小大突然冒出一句:“为了学本事吃苦,我认了,我不抱怨,可你不能把小和过给别人做苦力!”
说到底,他将孩子从小养到大,秉性如何他最清楚,反而停了手。
在原地小踱了两圈,把棍子往桌上一拍,喝到:“你们给我回去睡觉!”
小大还想说什么,小二用了全力,拉着他就往外走。
经过院子踩在雪地上的时候,两个人跌跌撞撞的,他们的膝盖,后背都生疼。
小二在他们屋子门前站定,转身面朝小大,伸手拨了拨落在他头上的雪片,对他笑起来。
小大不知他在干什么,无声的张了张嘴,最后说:“师傅会想办法的。”白色的水汽在月光下印的幽蓝,袅袅飘散开,他背后是满院子的雪,冬夜似乎被照得明亮,小二发现自己感觉不到冷。
他在他肩上揍了一拳:“不是跟你说这个,你干嘛这么护着我。”
小大偏着脑袋苦恼的皱起脸:“不知道啊……”
小二没忍住,低下头捂着嘴偷笑。
在这个明亮的冬夜里,柔和又愉快,带着点琢磨不透的狡黠。
小大凑近了去看,嘟囔着:“小和笑起来像小姑娘。”被拉下脸的某人狠狠踢了屁股。
“哎哟!”
“叫你乱说话!”

第二天清早小二在小大醒之前就爬起来,轻轻扒开架在他身上的手,往乐班里走。
不想撞见师傅迎面出来。
“师傅。”他站正了喊一声,师傅却没有理他,径直走出去。
但那天开始,乐班的重活累活,都没让他干了。
他练胡琴的时候不知不觉笑的很甜,因为有一个白痴的傻劲没有白费,师傅也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无情。


次年夏至的时候,小二的嗓子稳下来了。师傅听他唱完一段大登殿,皱过了冬天皱到春的眉头终于稍稍松动。
他的声音依旧尖而细,唱起来还是那样一字扯着一字,绷成一条一触即断的弦。
师傅无意纠正他的唱腔,只是不声不响听着,最后看他的一眼让小二心惊,那一眼太深,他觉得无力承受。
最后师傅长长吐出一口气,歪着嘴巴笑了笑:“和你师傅很像。”
这话旁人也是说过的,但师傅说起来格外真,像把心思翻在外面。

过了一个月,师傅给他和小大一起排唱红楼二尤。
小大唱花旦当属一等一,正好应了尤三姐的工,小二比小大小三岁,演尤二姐看看竟也不觉奇怪。

还是城西永和楼,他两赶到门口的时候,小二总是把小大往身后拉,小大开始还有些奇怪,又走了几步,他用余光看看四周,明白过来,前面不远处有水牌。
“唔,龚青荷。”
他看见走在前面的小二脚步一滞,以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恼了人,赶紧伸手去拽他的袖子。
小二转过头来,只是无奈的笑笑:“真是,你又知道了啊。”
“恩。”小大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永和楼后台,穿着行头的人来来往往,快开戏之前总是这样忙乱。
小二看着小大套上短衣,回过身在他面前蹦跶几步,一副泼辣俏皮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小大又拖着嗓子叫:“贤姐姐,你在笑什么!”
小二刚那一笑还没缓过来,如今只觉得肚子很疼,实在熬不过,只好伸手往小大头上拍,没注意小大是不是戴好了头面,一手拍在珠花上。
“哇啊!”
小大也收了笑脸,赶紧凑过来看。
严重倒是不严重,不过两个小口子,但一想起等下手上也要上油彩,小大就先嘶嘶倒吸了两口气。
小二横了他一眼,他知道小大其实不怎么怕疼,他要是想忍,你定就什么也看不出。小二想你能忍,我也能啊。
往手上揉颜色的时候,小小的裂缝生疼,但他暗暗咬着牙不吭一声,一抬头看到小大妆上了一大半,还呆着脸皱眉偷偷瞥自己,有点好笑,伤口蓦地就不怎么疼了。

那几场戏唱得极好。
台下的小大小二是秀气普通的男孩子,台上一个是娇俏少女,一个是温顺少妇。
尤氏姐妹是截然不同的美。
明艳与委婉。
他俩也是截然不同的美。
风姿与神采。
太绚丽,仿佛不可兼得,一人占一样,摆到一个台上,还有什么收不服的心?

来找师傅的戏园子越来越多,小大小二也越来越忙。
他们也经常分开唱,老老少少的票友,谁都知道戴小枝的贵妃醉酒,龚青荷的碧玉簪。
师傅手头越来越宽裕。
过春节的时候,师傅让小大小二单独搬去了一间屋子,和一群皮猴儿分开住。
冬天还是下好大的雪,院子里永远是白的,特别是清早起来的时候,一尘不染,软绵绵的。
“这要是被子该多暖。”
小二偏过头去望望他,笑了:“你别说得师傅亏待了你似的,哪曾冻着你了?”
最先说话的人皱皱鼻子,说:“你怕冷嘛,以前我就挨你旁边,实在睡不暖了,你可以跟我挤。”
“虽然现在当中隔着走道,但也能跟你挤!”
“真的!?”
“哈哈哈哈哪有那么冷。”
“哼……”小大摸摸自己的鼻子。

过年那几天戏班就很忙,师傅也高兴,有时会约上齐师傅几个喝上几盅。
小大悄悄说他从没见师傅喝醉过,不过据齐师傅说,师傅喝醉了要闹的。
小二没吭声。师傅平日举止带着一种唱戏人独有的斯文挺拔,他想象不出在他面前冷面冷语的师傅放瘫哭闹的样子。
当天师傅到很晚还没有回来,他看小大已经睡下,想了想,还是起身去把院子道上的雪清一清,回来天太黑,摔了总不好。
他铲到半当中,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齐师傅歪歪倒倒架着师傅撞进来,小二连忙丢了铲子去帮手。
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齐师傅胡乱讲了点什么,小二也听不懂,就见他转身出去了。师傅的体重一下子压到小二身上,他没站稳,坐倒在地。
师傅也跟着摔了,好像醒了点,但晃了两下,依旧压着他的腿没有动。
“师傅,先让我起来。”他不敢太用力,稍稍推了两下。
他还是没动,眼神在四周飘了一圈,最后定在他脸上,绽出一个很童真的笑脸,说:“师兄。”
小二愣住了,他隐约想起听舅舅说过,桂师傅是现在师傅的师兄。那这是,是……认错人了?他微张着嘴,不知道如何反应,也忘了喊人帮忙。
就任两人坐在雪地里,师傅拉着他的手开心的笑着讲了好多好多话了,讲讲长大了的,又讲到小时候,乱七八糟的,有时候激动了,就会听不太清楚句子。
最后师傅哭了,他说师兄你总骗我,戏班我才表,你说不走的,你说不走的……
那之后所说的话大多都是——你说不走的。

小二突然就明白了,师傅对他哪里是单纯不喜欢,竟是又爱又恨的。

模糊不清的雪夜里,一切都像没发生过。
师傅第二天醒来,只觉得头疼,小大给他倒了茶,看他把手支在桌上按揉太阳_Xue。
“干嘛喝这么多……”小大小声嘀咕。
师傅颇不好意思的清了清嗓子,半天也吐不出个字来。只说他俩出息了自己高兴,具体是为啥喝成那样也不记得。
“夜里小二要不在外面扫雪,你指不定冻成啥样。”他撅撅嘴:“膝盖上磕青了一块。”
师傅端到嘴边的杯子又放下,白了他一眼:“小兔崽子,还当你心疼师傅,搞半天又是为了那小子。”
小大被说的愣在当场。
他嘴笨,容易语塞。可是怎么会不知道,叫着“师傅”又不仅仅是师傅,还是他的父亲,是他的兄长,不继承血脉却连着心肺,系着十二分的关怀。
师傅眼见玩笑开错了地方,无奈叹口气,摸摸他的头发叫他去喊师弟们起床。
小二听小大说起这事的时候一点点啃馒头,想着师傅忘记也好,免去一些尴尬。
年关一过,大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就忙后得了闲。
有的贵在手腕,有的贵在人脉,有的贵在学识,但无论是那一种,制造麻烦的能力都人中龙凤。
最先来的麻烦是承安布庄的老板,他这个人,名声实在不大好。
看他从花街柳巷出来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早晨就派人来说,过两日要请小大回宅子唱两场。师傅先将人打发走,眉头到中午都解不开。
下午,傍晚降到的时辰,小二从各处打听明白了事情原委。
他对于了解想要知道的事情一直很有办法。
到了晚饭时候,师傅和小二一起皱着眉头。小大左看看,右看看,不自觉的自己都失掉胃口。
太阳落下没有多久,小大小二屋子的煤油灯早早熄了。
因为小二心不在焉的,与他说话,他不怎么搭理,要他排一段戏,又总是串词。
小大把扇子往桌上一扔:“你是怎么了嘛!”
那人难得傻愣愣看他,尽管使劲藏着,还是看得出隐约焦急,可他依旧不说话。小大知道,从他嘴里撬话几乎不可能,一个气结,铺好被子,吹灭灯芯躺下睡觉。
小二看他躺下了,只得跟着躺下。
他们屋子还装着旧式木格纸窗,第二天要是天气很好,月光很亮,就能印过窗纸,照在靠窗的小二的床铺上,划出一格格不分明,又勾着轮廓的影子。
每当这个时候小大就舍不得闭上眼睛。
他觉得好看极了,不一定是说小二有多可爱,也不一定是因为月光有多皎洁。他想这种美自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换了人物,换了地点,换了时辰,只一样就怎么都不对。
但他也明白不能说,以小二的性格,较真起来说不定要和他换床铺。
小大摸摸鼻子,在心里笑起来,他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老实。
此时小二的眼睛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景色里直勾勾盯着前方,有些傻气,却依然明亮。
这个光闪烁了很久。
小大迷迷糊糊睡着,又莫名奇妙醒来之后,那个光点还在,他有些生气了。
“喂。”
小二被吓了一跳,眼睛猛然一眨:“你还没睡啊?”
“我都睡醒一觉了。倒是你,想什么呢!”他无声的攥紧手边的被子。
“哦,哦,没什么,只不过睡不着。”
小大愤而腹诽——这是要骗谁啊!说出来变成了:“你这忧国忧民的样子,还真像殷家大少爷。”
小二的眼神像黑暗里落下的水滴,他沉默片刻,似乎突然来了兴致:“你和他熟吗?”
“谁?”
“殷家大少爷。”
小大不明所以点点头:“挺好啊,这人没什么架子,我去他学校看过。”
“那后天,啊,算起来是明天了,你早上就去找他,晚些时候再回来。”
小大面露狐疑:“干嘛?”
小二泄了气一样自言自语:“我怎么早没想起来……承安说到底也是殷家的,死老头!大少爷你总不敢得罪吧!”
“龚和也!”
小二听到这八百年没人叫的本名,终于回过神:“哎哟,戴冶智你干嘛!小声点。”
“你敢不敢告诉我你在说什么!”
“哦哦,我这不就告诉你了吗,你急什么……”
那天小大按小二说的一早去找了殷家少爷殷景祥,他这人倒是随和过了头,甚至没打算问突然造访的原因。及至小大如实告知,他就皱起眉毛露出那种熟悉的忧国忧民嫉恶如仇的表情来,一拍小大肩膀,表示有困难尽管说,他尽力帮忙。
其实这二人不过一个唱戏一个听戏,要说有什么深交那真是胡扯。
殷景祥那时年轻气盛,他觉得自己可以担起八百一千担,该管不该管的都往身上揽。又也许他确实担的起。

第一次让小大真心觉得小二的精明是自己无力企及的便是那一次。
那之后,这个人的眼睛就越发叫人读不懂。只在屋子熄掉灯火后,偶尔还能就着月光看到一张唇角带涩的笑脸,那是——真正少年模样。
他容颜未变,神情却不再了。


小大和殷景祥的一些同学越走越近,这是小二始料未及的。
他频繁的出门,回来总是眉飞色舞叙述当天的有趣事情。
小二以为新鲜劲过去就好了,时隔一月,情况却愈演愈烈,师傅竟不阻止。
他独自在屋里练唱或练功总觉得焦躁,似乎心里积了一潭死水,黑漆漆浸满恐惧。
昨天小大倒是老实呆在班子上,因为师傅交待要温一温锁麟囊,几日后宋家老太太过生日,老太太喜欢点这一出。
昨儿下午小大温过几段,分毫不差,师傅点着头把茶碗一搁出门去了,意思明显不过——你要想干嘛也干嘛去吧。
现在,他就又去了殷景祥那里。
小二看看窗外,竟还下着雨,在心里嘲笑他也真不嫌麻烦。
他想是否该找点事情做,搓了搓些微冻僵的手,开门往院子里走。
厨房外草棚底下有新来唱武生的孩子在劈柴,见他走近了,怯怯点了点头。
他在两步外停了脚,笑嘻嘻的说:“让我来吧,你好练功去。”
谁想那孩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迭声说不成不成,师傅看到一定会打我,然后把斧头握得死紧,好像小二会上去跟他抢。
小二有点好笑,只好舌忝 了舌忝 嘴唇,晃去别处。
可不管是烧炉起灶,挑水扫地,没有一个人敢把活儿交给他。他同时发现,新来孩子的名字他竟一个也叫不出。
哦,他这才想起来,往常总是和小大黏在一块儿的。
转了一圈回屋,却除了排戏无事可做。
三月底还是冷,特别是周围什么动静也没有。他每呼出一口气,身上都更凉一点。
小二不知在想什么,在凳子上绷着坐了片刻,终于塌下来,吐出一口悠长的气。
“春秋亭外风雨瀑,何处悲声,咳,咳咳……”
才第一句,竟然唱岔了气。
“何处悲声破寂寥。”

一折锁麟囊春秋亭,小大唱薛湘灵,小二唱赵守贞。
上台前一身红的小大神秘兮兮把小二往外拉,一出后台,小二没收住脚差点撞上人。
小大神气活现的指着差点被撞的人说:“小和!这是宋本润宋先生!老太太的孙子!”
宋本润两手还呈一个托扶的姿势没有收回,惊魂未定的看着小二:“小心点,行头穿齐再摔了可疼着。”随后调整了下站姿,伸出右手,“你好,总听戴先生提起你。”
小二默默起了一胳膊腿的疙瘩,洋学生怎么全是先生来先生去的。
宋本润的五官非常深刻,脸上没多少表情,看上去有点吓人,但说的话又很亲切。小二偷偷望了望小大,然后握住伸到面前的那只右手。
“你好……”
刚好这时传来催场的尖叫:“天哪!人呢!都这时候了人跑哪里去了!”
小大对着小二无所谓的耸耸肩,又要拉着人回后场。
他们背后宋本润喊了一句:“殷景祥也在台下,坐我旁边!”
小大小声哦哦了两下,头也不回往里跑。小二想你这谁能听得到啊。
“世上何尝尽富豪。
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
宋本润看殷景祥在一边翘着脚摇头晃脑,一脚踢过去。
“哎哟!”
“你有个正相能死吗?”
殷景祥抓抓脑袋得意一笑:“我人神我自豪!”
宋本润盯着他看了三秒,猛地扭头看台上,浑身散发出“我旁边谁也没有”的气息。听到一声干咳,他用余光瞄到旁边那人坐正了身体,把两脚放平在地面上。
他坐姿纹丝不动,有着长睫毛的眼睛眨了眨,突然就笑了。
这一折唱完,把小二也唱进了殷景祥那一拨人里。
因为小二掀开轿帘的时候宋本润怔住了,他微微侧着脸说:“刚才在后台看见他,只觉得是换了戏装的小孩子,没想到帘子后面真是个忧心凄楚的赵守贞。”
殷景祥来后台拐人,指着来不及卸行头的两人愉快的说:“哇,《红与黑》!”
跟在后面进来的宋家少爷白他一眼:“你也不怕司汤达半夜来找你!”然后看着小大小二一脸茫然,笑说:“你们不用理他。”
殷景祥就一脸夸张的受伤表情撅起嘴。
宋本润无视他,继续对小二说:“小和,愿不愿意和戴先生常来我们戏剧社玩?”
“小和”啊,小二在心里嘀咕,戴冶智这人还真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不改口。一扭头,看到小大带着点期待却不急切,依旧温和的眼神。
“好啊。我很高兴。”
他觉得回答时自己的眼睛一定盛满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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