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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石桥问要不要叫辆计程车,大野智下意识说不用了,不很远,这个时间还有电车的。说着掏出手机,看上面的时间。石桥在第一时间抓住了他对着屏幕那瞬间的表情。

酒吧街上总是有停着等客的出租车,这里并不是很规矩的地方。不过不规矩的石桥也从不坐出租。

“自己小心点。”石桥说完车子就滑出去了,安稳没有声音。大野智转身上了刚刚掉过头停稳了的出租,拉开门坐在副驾驶上。看见司机在车上装了隔板还有摄像头,戒备森严得一目了然。但大野智是纯良。

即使他从没这么声明过。

“能不能、麻烦你换个频道?”大野智言语模糊地跟司机商量。

“可以啊,换哪个?”司机很客气。

还是晚了一点,片头曲刚刚过去,大野智听见主持人翻稿子的声音,似乎在很多稿件中大海捞针般拎起一张。

但大野智知道节目是录播的。

每周日的这个时候会有一档夜间广播,十点,也不是很晚。没活儿的周日晚上,大野智通常都会打开收音机听这档节目。算是音乐档?大野智也不是很确定,主持人经常扯一些有的没的。有些话题,大野智并不是很懂。但节目里播过的歌推荐的专辑,他偶尔会听听。

比如提到名字久远一点的高达,又或者是最近款的游戏,再或者电视上搞笑艺人的段子——大野智基本就听不懂了。但这种话题恰巧主持人会说得很带劲很热闹,听得大野智也觉得很热闹。即使两个人都是一样的独自寂寞。

不过这就够了,大周末晚上一个人听广播,图什么呢。

从卧底的第一年开始听一档节目,主持人从不介意在节目里爆笑或者尖声毒蛇,声音低沉的时候却跟夜色很衬。多数时候会有一个叫“STBY”的人来搭档做节目,但话不多。大野智猜他是制作人一类的角色,似乎还有其他职业,但无从揣测。叫二宫和也的主持人偶尔也会和导播或者其他工作人员说话,并且很少指名道姓。有时候大野智并不能分辨出他究竟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等着谁的回答。不过大野智也并不深究,跟那些没听明白的桥段一样,一晃神就过去了。

节目一周年的时候大野智开始被石桥记住了名字;节目三周年的时候大野智晚上回家的时候多买了一个菜;节目五周年的时候,一向自诩很小气的主持人忽然在临近的节目中说,会拿出自己的一件私物给做抽奖的礼物,会比通常节目中赠送的贴纸之类的小玩儿意儿高档许多。

大野智从台历上撕下当天的那张,想写信寄过去抽奖,放在面前又觉得锯齿狼牙的边缘略显寒酸。画架上的纸张尺寸太大,他从抽屉里翻出裁纸刀,专心致志地把一张画纸裁成若干的纸片。之后每张小到写不了几句话,但似乎可以寄很多次。

听一档节目五年后的某一天,大野智抽到了五周年的幸运奖。即使他从来没有什么特殊的关于抽奖的经验和印象。那个印着BS标志的信封和一些广告塞得门口的信箱溢了出来。大野智拿进屋里的时候难免略发微词,这样很不安全。

是一个徽章,很大,背面别针可以别到衣服上、包上、或者随便什么地方。上面印着“I❤GAME”,很二宫和也的风格。

“哪里高档了?”

不过大野智觉得心情很好,中奖了当然是好事;虽然这样一件礼物对于大野智,毫无用处。就和那把裁纸刀一起收进了抽屉里。

 


“‘地狱TAXI’桑差不多已经收到礼物了吧——诶?什么时候发的?哦,那也应该收到了——嘛,当然是我很喜欢的东西了,不过‘地狱TAXI’桑不一定会很喜欢吧;不过也没关系,搬家的时候扔掉就好了——或者寄还给我也没关系哦,我们又不认识所以不用担心的。嗯?是什么东西?这个不能说呢,不能告诉你们——呐,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哦,‘TAXI’桑,不可以告诉别人。那今天的Bay Storm就到这里,听众朋友们可以登录……”

大野智在广告进来的前一秒关掉了手机的声音,然后对着笔记本的内置话筒说,“那,就是这样,今天收到了幸运大奖——哦不,是笔名大奖——说法稍微有点不一样,他说这个很重要的。不过究竟是什么,不可以说。”大野智说到最后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摁下暂停,保存,存到D盘的一个名为“BS”的文件夹里。

他并不喜欢看电视,也没有朝九晚五的规则,时间概念异常稀薄;而卧底后的生活似乎更加无声单薄,似乎失踪数日也不会被谁担心找寻。不过再出现的时候就会多一些怀疑的眼光,但大野智从来没出过任何差错。

大野智曾经问中居为什么选我?电话亭外面下着雨,他知道这样打过去很贸然、很危险,但那次他真的以为自己到了极限。他听见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大野智转身踢了下门,他想你再不说话我就没零钱了。

中居觉得这个时候嘘寒问暖或者谈人生谈理想都是扯淡,“你明天还能继续么?”

大野智负气的话在临出口改成了“差不多吧。”

“那回去洗个热水澡,早点睡吧。”

那一年大野智还有些冲动、有些叛逆、有些消极;那一年还有小原在带他,后来小原离开了,除了所谓“意义重大”的证据和线索,什么东西也没留下。

大野智开始给他常听的那档广播录音,每周一期,可以用来当成一个刻度,数着日子过。第一次听到这档节目是因为一个小差错,中居给他的电台串了频道,短短的几秒。后来大野智找那个频道费了十几天,因为微弱的背景音乐里掺杂着信纸展合的声音,仅仅够他判断是一个公放节目。

“我不喜欢哭哦,”大野智听见那个声音毫无预兆地闯进来说,“泪会模糊眼前的路。”

 

2

后来大野智经常给节目写信,不过那个笔名获奖了之后自然就没有了再竞争“笔名大奖”的优势。想试试运气抽奖的时候,大野智就会换一个。信件都是手写,内容也几乎都是一样的无关痛痒。

有一阵落魄的时候搬离了原本就很狭小的房子,在肮脏混乱的红灯区找了住处,每天进出经常会遇见各式各样不怀善意的目光。十天半个月,却也应付到相安无事。

松冈说你看就是这样,只不过一不小心、走错一步。

“跟我是不是很后悔?”松冈把烟头摁在墙上碾了几圈,确定它即使投胎也做不成烟卷儿之后才松了手,“你小子刚在上头面前混出点名堂。”

“没有的事。”大野智也把烟掐了,扔在地上用脚踩住,想着应该再说一句什么却找不出话。就听见松冈大笑起来,声音跟招呼人喝酒打架的时候一样爽朗。

“下次问你什么的时候,不用回答得这么快。”松冈又从兜里掏出盒烟递给他。

 

但麻烦很快就来了。

大野智那时候还会用比较像样的钱包,是生日的时候中居给他的。每年生日的时候中居都会送礼物给他,第一年是一件T衫,当时大野智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连连道谢。但中居却说“这样的礼物还是少一件是一件的好。”

后来一年又一年,大野智终于明白了当时中居话里的意思。所以他接过钱包的时候说,“明年生日的时候……。”

“我也这么希望。”中居收回手插在风衣兜里,“不过如果你我都还在,还是要给的。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也没工夫知道——不喜欢就收起来吧,将来说不定能进博物馆的。”

“一点都不好笑。”

那个揣在裤子后兜的钱包当天晚上就被洗劫了。

巷子里的路灯很暗,映衬着风俗店夜间打起的粉红色灯光。大野智并不是第一次在后巷遇见小混混,他甚至知道是谁在这一带收保护费。但这一次没绕开就怪在中居送的钱包太高档了。

“呦,”大野智同时感觉到一只手从身后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你小子今天在哪发达了?”

 

大野智真的很不喜欢打架。如果是群架还好,打完了就散了,在他这个位置上既不用想为什么打、又不用想要不要打,更不用操心打完之后再见面要怎样。大野智觉得两个人还是能对付的,在警校的时候教官总是说他学动作又快又到位——虽然他出来混之后那些动作基本都没用上。

地上的人弓着身子求饶的时候大野智准备收手了,但问题是另一个人跑了,大野智没办法把伤员一个人扔在这里。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他试图走开两步,还是能听见身后传来的呻吟,再走几步,听不到了。但心里更没底了。大野智知道十一月的天气里把一个看不出有什么内伤的人扔在这种地方,跟谋杀并没有什么两样。

那晚上大野智的钱包里的钱大多都交了医药费,剩下的在超市买了两盒便当,扔在了急诊的处理室桌子上。

大野智抬头看了一眼走廊的挂钟,零点刚过,今年的生日就这么过完了。出门的时候他看见急诊室外面的走廊里,还有人坐在塑料椅子上排队,戴着一个很大的口罩,手捂着肩膀上背着的大包。

 

“接下来的环节是‘神啊我忏悔!’——诶笔名‘地狱TAXI’桑来信说……”

“很久没来信了呢,”大野智听见STBY插话说,“TAXI桑最近一定生意很好吧?想去地狱的人很多吗?”

“TAXI桑说‘昨天我跟抢劫的人打了一架,劫匪好像伤得很严重,没办法就把他送到医院去了。当时已经很晚了呢,而且那一天是我的生日。在生日这天做了这样的事情真的很不好呢,但我也想捍卫自己的钱包啊,那是长辈送的生日礼物。不知道劫匪先生现在痊愈了没有,我很挂念。神啊我忏悔,请原谅我吧。’”

大野智想笑,却觉得脸上火烧火燎。

二宫念完之后没有马上评论,他对STBY说,“诶?有这样的事啊——你觉得呢?”

“很够呛啊。”STBY的声音有些迟疑,“嘛,生日这天发生这样的事……”

“其实并不是想忏悔对不对?”二宫忽然打断他,嗓音一下子尖锐起来,大野智仿佛觉得他在用手指着STBY。“并不是想忏悔,对不对?恐怕就是这样的吧,TAXI桑恐怕是觉得自己做得很对——无论是跟劫匪搏斗也好,还是把劫匪送去医院也好,是觉得自己很勇敢很善良,想得到称赞对不对?”

大野智觉得体温仿佛冻结在一个很高的温度,下不来了。

“不过,这样的事情也是有原因的吧。”二宫的声音缓和下来,用他最映衬夜色的嗓音,“TAXI桑真的很勇敢很善良呢——某种角度上。恐怕我做不到吧,捍卫钱包跟人打架也是,打完——哦我当然很在乎钱!但打架还是算了吧,还有别的办法不是吗?”

“对诶,”STBY说,“TAXI桑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还是报警吧。”

怎么可能呢?大野智想。再遇到也是,报警也是。

“嗯——不过TAXI桑说不定会是警察呢,很帅气的感觉——打完还送劫匪去医院,也很难做到呢。话说最近我也去医院了,是……上周?”

“诶?你怎么了?”STBY玩笑里的关心并不浓烈,但恰到好处,“抢劫被人打了吗?”

“嘛,没那么严重,我自己去的医院。”大野智听见二宫把自己的信纸放到一边拿起了下一封,“好像是感冒了?医生说。我也说不清楚,夜里忽然很难受——冬天的缘故吧?我不开空调的……”

 

那天大野智为广播后自己录的那句话犹豫了很久,他不知道二宫的话里哪一句是真实的、或者说更加真实的。是他忽然尖锐起嗓音指出自己潜意识里的企图,还是那句温柔的“很善良很勇敢”。就好像做了卧底这么久,大野智已经说不清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了。

“有点受伤呢,”大野智笑,“不过这样也很好。还是很开心啊,已经很久没有人来给自己评语了——其实我还是存在的呢,好好地存在着。”大野智顿了一下,看见屏幕上音轨的波纹就忽然断掉,接着说,“那天夜里在医院看见一个人,包上别着和他一样——哦不,是和我一样的徽章。”

暂停,存档。

大野智忍住不去想那个人到底是谁,又忍不住反复回忆确认那个一闪而过的影像。

3

“你信命吗?”

“诶?”

“你——”松本润提高嗓门,“信——命——吗——?”

“哦!”大野智点点头,也跟他喊,“算命的说我32岁会结婚。”

松本润有点不耐烦地朝远处挥了挥手,舞池那边的音乐就弱了下来。他从地上又拎起一瓶啤酒,在吧台上磕掉盖子之后递给大野智,“那你现在多大了?”

大野智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不能告诉你。”

松本润笑了几声,把酒瓶放到吧台上。大野智伸手拿过去,边仰头喝边转过身去看舞池里躁动的男男女女。

酒吧街有新店开业的时候通常都不会很太平。这次出现的是一张新面孔,松本润和这条街有着格格不入、却相安无事的气质。大野智从没问过松本润、今后也不打算问他的任何事情。

当然也没有透露自己的打算。

上面拿钱做事,大野智跟着做事拿钱。但松本润的店很太平,太平到有些无聊了。一个月后还来这里蹲点儿的就只剩了大野智一个人。

“其实你来不来都一样了。”松本润说。

“不一样。”大野智转回身来,“我在就是松兄的人在。”他说话的语气再一次把松本润逗笑了。

“嘛,不过也是。”松本润贴近他的脸,“有你晚上在这陪我解闷儿也挺好的。”

大野智下意识地往后缩,他不喜欢别人离他这么近。松本润却很快直起身朝门口的方向看了看,低头笑着对他说,“不过今天你用不上了。”

“有谁要来么?”大野智问完后悔自己多嘴。

“嗯。”松本润把衬衣几个零散的扣子系上,“有朋友来玩儿,”又抬头看着他笑,“啤酒你自己拿吧,瓶起子在吧台抽屉里。”

大野智在松本润走出几秒钟后转过身追逐他的背影,想看看来的人是谁。穿过的灯红酒绿和烟雾缭绕,大野智看见一个突兀不动的人站在酒吧刚进门的地方。

大野智想如果有谁能将这酒吧中狂躁混乱的时间停止、每一个人都被逐一审视身份,那么最有秘密最容易被怀疑的人,很明显不是自己。

他戴着和那天一样的棒球帽、大口罩,背着一样的白色挎包。

然后时间在他看见松本润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复活了。大野智看见他把口罩摘了下来,沿着边缘和松本润一边说什么一边往里面走,最后被人群挡住。大野智收回目光,扬起酒瓶,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不一会儿酒吧的音乐忽然停了下来,大野智跟随者舞池里的人一起抬头看向二楼的主持台,松本润换了件紫色的衬衣,在灯光下炫目而暧昧。大野智听见他说小店开业一个月了,托各位的福,无事大吉。今天特意请了朋友来给大家打碟助兴。

“今晚免单,大家随意。”

然后人群爆发的欢呼声淹没在了惊天动地的音响里。

大野智翻进吧台拎了瓶啤酒,又从抽屉里翻出起子。这里几乎每天都有圈内的当红DJ来打碟,但这是松本润第一次为谁说开场词。瓶盖崩开的时候大野智连忙低头用嘴堵住喷涌而出的泡沫,抬头看一眼,大野智觉得二宫应该是带了自己的唱片过来。

他跟广播里的二宫和也有些不一样。打碟的时候他不看下面的人,不理会打过来的灯光,不煽动别人的情绪。

不说话。

 

 

散场的时候比平时晚了一些,大野智犹豫着要不要走的时候看见松本润过来了,领着二宫和也。看见他还在松本润似乎有些意外,但马上对二宫说,“来这儿后新认识的朋友,大野智。”

离近了大野智看见二宫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T衫,圆领的。额前的刘海因为汗水的缘故软塌塌地贴在脑门儿上。

二宫点点头,很平常地说你好,润君承蒙你照顾。是很老练而礼貌的口吻,既不疏离,也不亲近。然后就坐在了大野智旁边,等松本润给他拿了瓶啤酒。大野智看见松本润没有再像刚才一样在吧台上把瓶子磕开,等他找到不耐烦了大野智才反应过来,瓶起子一直在自己手里攥着。

松本润的脸马上沉了,“你搞什么啊。”

“对不起对不起,”大野智连忙道歉,“我忘了。”

“你干嘛,”二宫扯了下松本润袖子,“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大野智应了一声,“嗯。”

“但你是成心的吧?”二宫转过脸问他。

大野智尴尬地被他的冷笑话冻结住,然后看见松本润伸手过去拍了二宫的头,却是一脸的笑。二宫也笑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副扑克,拿在手里洗成一摞。他转过身问大野智,“这位先生,有时间玩儿个游戏吗?”

声音化在夜色里,四下流淌。

大野智看着他手中的牌,想这是一个怎样的游戏呢?抬头却看见逆光中二宫瞳孔里正映着自己。

“好啊。”大野智从他手中抽了一张牌,“就是这个了。”

 


自从劫匪事件过后,大野智再没有用“地狱TAXI”的笔名写信去节目,更确切地说,再没有写信过去。那种被当众揭穿的灼热感始终留存在记忆里,大野智觉得自己恐怕已经给二宫、给STBY、甚至给所有听到那期节目的人,都留下了一个虚伪的印象。

虽然他本身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虚伪里。

“最近,朋友新开了间酒吧,过去玩儿了呢。”

“一起喝酒吗?”STBY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让二宫冷场,“还是唱歌?”

“啊,不,不是一群人。我一个人去的,帮忙去打碟。”

“啊,那感情很好呢。”

“嘛……”二宫不置可否,“不过他最近很不顺呢,经历很多事,心情不太好吧。就想过去看看他。”

“诶?不经常见面的朋友吗?”

“以前是经常见面的——小时候,一起上学什么的,后来……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吧,不过偶尔还会在一起喝酒的。”

“真好呢。”

“嗯……不过在他那里遇见了很有意思的人哦。”二宫的声音又开朗起来,“特别,有意思的。”

“哪里特别?”

“说不上来呢,是以前没有遇到过的类型。不过真的很有意思!可能他自己都没发现吧,那种体质,很容易吸引人呢。我不是会给人变魔术嘛,他就一直很认真地看,盯着我的手,我都有点紧张了呢!”

“想揭穿你?”

“不是,就是很普通地、专注地看——他的手也很漂亮呢,我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手。”大野智听见二宫的音调降了下来,“我吓了一跳,他伸手抽牌的时候。”

“被迷住了。”

“哈哈哈哈,被迷住了!”二宫大笑,“那位——呃,怎么称呼呢?我记得你的名字哦!不过说出来不太好吧。被你迷住了呢,如果你能听到广播,下次一定要再一起玩儿哦!”

STBY也被逗笑了,“根本听不到吧!可能性很小啊,你有跟他说吗?‘我在主持什么什么节目,请一定收听’——这样?”

“没有呢,”二宫很干脆地说,“那样感觉会很奇怪吧,就只是玩儿个游戏而已。”

大野智好像坐了一趟激烈的过山车,心跳得要逼人窒息,却发不出尖叫。


4


那次在后巷与小混混动了武之后,大野智在那个破烂的房间又住了大半年,这期间没再出什么事故。大野智略微有些悬心,虽然以前在帮会里的时候从不吝惜和别人动手,但那次把人送医院之后自己就离开了。后来也没听见有风声说谁家的小弟走了背字出了事。

原本大野智的小心谨慎能够和他的无动于衷按需配比。

松本润说你不用天天来了。又补上一句,“他要是什么时候来了,我发短信给你。”

大野智捏着啤酒瓶子停在半空,看看他,不紧不慢地问,“什么?”

“想要他手机号码么?”松本润不理他的问话。

“诶?”大野智用他惯常的、抻起30°的嘴角,“你说什么?”

没等松本润再说下去,加藤过来喊了一声,“智哥,松兄让我们过去。”

大野智冲他点点头,看见他转身走了,回过身刚想说话。听见松本润说,“你也混到老大不小了啊——诶上次还没告诉我呢,你多大了?”

“酒钱一会儿一起算给你——这些天的。”

“哈?”

大野智把半瓶酒捏在手里,起身跟着加藤往酒吧深处的一个角落过去。松冈看见他过来了伸手招呼,接着把大野智手里的酒瓶拿了下来,又冲对面沙发的人笑笑,“咱们今天不喝这个。”

 

 

大野智想说你不该过来拉架的,根本就没你什么事儿,松冈早就把这当成他的场子了。看着松本润狼狈的样子,却一句话没说,从裤兜里掏出盒烟给他。

“我不抽。”

“不是吧你。”大野智摸出一根,放到茶几上,跟松本润一起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

一片狼藉。

松本润站起身拍拍衣服,甩了甩刘海,“你怎么还在这?”

大野智听见了,用手撑着地面回头四下看了看。人都走光了,来喝酒的、来跳舞的、来找夜伴侣的、来办事的。他把酒瓶甩到那个肥头大耳却又慈眉善目的泰国佬头上时,酒吧里还是往常一样的一片躁动——紧接着就成暴动了。

“跟你结酒钱。”大野智坐在地上,仰着头看他,“我留下来跟你结账的。”

他说完看见松本润没反应,于是自己也站起来,不过他没有松本润高。大野智拍了拍裤子,“坏了多少、该赔多少,回头你给我个数目,松兄交代了的。”

松本润忽然就没了脾气,他早应该想到的,在酒吧街必然会遭遇的下场。挥挥手决定不再跟他废话,“我累了,打烊了,你回去吧。”

大野智从沙发上捡起混乱中松本润掉下的手机,摁了一串号码给他,“有事儿的话打电话给我。”

“你啊。”松本润接过去,脾气很差地说,“你真是好人的话就别在那里面混了。”

“怎么可能。”

“走吧,快走吧!”

 

 

出来的时候是后半夜两地多,酒吧街的店铺都一家一家打烊了。大野智在街口一个僻静的转角处一个人呆了很久,坐在把路边上,胡思乱想了很多事情,却好像什么都没想。抽完最后一根烟之后看了看脚底下,一圈儿的烟蒂烟灰,觉得很对不起清洁工人。

又想这种地方,又或者形迹于此的人,只不过是肮脏和更肮脏的区别,并没什么本质的两样。

大野智决定回家睡觉了,红灯区就在这里隔壁街的地方,算是由于行业天然的关联度而产业集中到了一起。不过那里的营业并不像酒吧街这样热闹张扬,如果白天时候路过,不知情的人很难猜想那一排排的低矮房究竟是做什么的。

路上有喝醉了的人在唱歌、在对路人吹口哨,还有人抱着行道树昏天黑地地呕吐。大野智路过一个巷口之后又退了回去,正对着他的方向不远处,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男人和一个他看不清的背影僵持着。

这样的夜色里,真正的流氓或者劫匪,都是不戴口罩的。

二宫原本已经打算把钱包拿出来了,但大野智的出现瞬间打乱了他和劫匪的节奏。

 

 

二宫连说“不行了跑不动”了的力气都没有了之后,大野智就停下来了,撑着膝盖在路边喘气,看着二宫摘下帽子和口罩,一个字一个字凑成话问他,“跑、什么啊……跑、这么远……”

大野智想想也觉得对,通常是不会追上来的。但他连笑的力气都没了,就点点头,直起身看二宫,“你,没事儿吧。”

“你指哪个,”二宫拿着帽子给自己扇风,“被抢劫的吓着了?……还是跟你跑死了。”

大野智猜想他今天来这里肯定和松本润的店出事了有关系,只是这个时间,不知道是正要去,还是已经去过了。

“话说,”二宫喘着气道,“想起来以前我认识的一个人、遇见劫匪……嘛,算了。”

“怎么了?”

“没什么。”

大野智走近两步,二宫站在原地并没后退。大野智指了指他手里的口罩,“你怎么冬天夏天都戴着它啊。”

二宫看着他,愣了一下,“冬天的时候我见过你么?”

“啊。”大野智笑,“没有,没见过。”

二宫大笑,“想套磁你就套到底啊,你应该说见过诶,在哪哪条街当时你在干嘛——之类的。”

大野智不出声地笑了笑,“好,下回我会记得的——走到大路上有出租车,我陪你过去?”

“这是什么地方?”二宫漫不经心地问。

大野智迟疑了一下,“也没跑出多远,再往那边是……”

“哦。”二宫明显有所耳闻,“那你怎么回家?”

“我走回去就行了,我就住那边。”

“诶?”二宫不小心冲口而出。

大野智笑笑,“不是你想的那样。”

“啊,也是。”二宫似乎一点都不为刚才的不礼貌愧疚,“你像是会滞销的样子。”

——“可能他自己都没发现吧,那种体质,很容易吸引人呢。”

“是啊,”大野智还是笑,“会滞销的。”

“嗯,”二宫点头道,“身上被贴一个标签,‘卖剩’——这样的。诶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标签上应该有名字的吧?谁谁谁卖剩了。”

——“我记得你的名字哦!不过说出来不太好吧。被你迷住了呢……”

大野智伸手捏住二宫手里的帽子,“去我家吗?——我告诉你。”

 


大野智有点后悔——其实是很后悔,房间很破,虽然他是平时就会整理的人,但仍然难掩的破旧和脏乱。他留意去看二宫的表情,对方似乎并不介意。大野智说喝水吗,我去倒水。一定是跑了那么远,他喉咙干渴得要命。

厨房的空间很窄,灶台上还有他中午吃剩的汤面。没来得及打扫,就被松冈叫了出去。大野智打开冰箱发现矿水一瓶不剩,拿起电暖壶烧了水,他点根烟就在厨房等。不一会儿二宫进来,手里拿着一副扑克。

“水开了。”大野智掐了烟关掉电源,灌了暖壶之后剩下的水倒进杯子里,“不好意思啊,一会儿就能喝了……”

“要、玩儿个游戏么?”二宫展开一把牌递给他,“我一直想遇见你的话、再玩儿一次的。”

大野智犹豫着不知道要选哪一张,全然没有上一次的果断干脆和无所畏惧。

“快一点啊,”二宫轻声催促,“又不是算命,不用想那么多的。”

大野智越过牌,握住二宫的手,他的手不大,能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扑克牌洒了一地。

 


大野智觉得二宫一定不会比他小很多,如果从他工作的年份来看。但二宫身上却有种婴孩儿一样的感觉,搂在怀里让人忍不住抱紧。脖颈间的皮肤异常柔软,锁骨却极其明显。大野智的嘴唇上有狂跑后的干涩,划过皮肤的时候刺激得二宫忍不住震颤。

“我说过吗?”大野智听见二宫梦呓般的声音,“被你迷住了呢……”

大野智咬住他的耳垂,手伸进衣服里抚摸着他的脊背,模糊不清地说,“说过……你说过。”

“进步了啊——我真的说过?”

“真的说过。”大野智按着他的后背揉搓进自己怀里,脸埋在他发丝中坚持地说,“真的说过,我记得的。”

“那你当真了?”

大野智骤然停住了手,身体的热度却冲击着太阳穴生疼。他渴得要命。

二宫闷声笑了起来,手环住大野智的腰,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下身紧紧地贴了上去,轻声在耳边说起敬语,“要我、帮你吗?”

 

5

 


“我不喜欢欠人情呢,很难还的。”

 

 

大野智又点了根烟,不一会儿就看见烟灰落到地面的扑克牌上。大野智猜想这可能是二宫和也经历的最落魄的一个夜晚——至少也是最落魄的夜晚之一——赶去安慰出事的朋友、在多事之地路遇劫匪、被一个男人带回家里、然后在主动提出帮他做的时候,被推开了。

“我不喜欢欠人情呢,”大野智生理上的勉强不打扰他语气里的坚定,“很难还的。”

他认识他已经很久了,他每一个语调、每一个叹词,都熟悉;他见过他才两面,一个冷笑话、一副牌,在一个谁都可以听到但谁也不会在意的场合说,他被他迷住了。

——“那你当真了?”

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凄厉地响了起来——或者说幸运地响了起来。大野智把手机从二宫裤兜里掏了出来,递到他耳边。二宫松开他转身走开接电话,大野智听见他压低了声音发火,“……还没走太远……他不是医生吗?怎么不想着先把自己治好!……”

当然还没完。

大野智忽然想到二宫出门之后应该怎么走,迷宫一样混乱的棚户区、潜伏在暗处拉客的夜女郎、混杂着不同口音的黑车司机——但大野智想到这些的时候二宫已经走了很久了。

即使遇见劫匪也会知道弃财保命,他是成年人,不需要谁为他操心。大野智这么想着,抽完最后一口,去冲了个冷水澡。冰凉的触感打在身上,像他手上的温度。大野智忍不住想他会怎样做、每一步……他还能清晰地记得刚才彼此身体的反应,他贴过来的那一刻,他知道他的确很想做。

大野智拎起毛巾擦头发,揉干脑袋,顺便把它里面的胡乱和纷扰清空掉。

原本可以发生什么的,但什么都没发生——当然也就不用再去想、去担心,所谓以后的事情。

 

 

松冈跟他说手头有套房子空下来了,离公司那边近一些,问他愿意去的话就搬过去。大野智没有马上回应,他知道那是谁留下来的住处。

“小原也走了这些年了,原本我想一直给他留着。”松冈的脸上满是惋惜,语气里却听不出色彩,“他走的时候你刚来,你们也算是有缘分吧。”

那根弦牢牢绷紧了。大野智点点头,“好,我收拾收拾,下周搬过去。”

“哦,还有。”松冈拉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摞钞票放到桌子上,“最近不太平,下面的事你多小心。”

大野智拿过去,在手里翻了一下,不是很新、也没有连号,“我知道了。”

松冈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你跟我也挺长时间了——虽然不是最长的——泰国佬那边现在走不通了,上面要开条新路,也很看重你——你好好准备一下。”

大野智当然没问他应该“怎么准备”。

离开公司后,去艺术学院门口的耗材店买了画纸,绕道去菜市场买了食材,遇见乞丐的时候慷慨地给出大票,转到地铁站的时候在投币电话亭打电话给中居。

“怎么了?”大野智很少打电话给他。

“我干了几年了?”

“五年……不不,早就过了,”中居很耐心,“六年?七年?”

“我觉得快到头了。”

“嗯……这句话你说了挺多次的。”

“周末我搬家,新地方你认识。”大野智等着他的反应,却只听见一个淡淡的“哦”。只好接着说,“之前小原那间房子。”

“你多小心。”

“这句话刚刚有人跟我说过。”

中居不做声,电话计费的声音急促地响了起来。大野智攥着硬币却没再投进去,听见中居在那边匆忙地说,“我这边会抓紧……”然后电话就断掉了。

大野智放下听筒,拎起地上的菜和画纸,“这句话你也说了挺多次的。”
 

 

大野智怀着不同寻常的忐忑,但二宫没有再在广播里提起过关于那位开了酒吧的朋友的任何事情。

那天过后,松本润的酒吧就关了门。店面既没有出售也没有出租,就只是锁上了。大野智听到风声,说松本润原本有些来历,却都是正路的背景,谁知道因为什么跑到这里做起生意。吃了苦头就收手不玩儿了,店面本来看不上眼,放在那里、懒得折腾。

当然二宫也没有再提过那位“把他迷住了的”“不知名”先生。两三周过后大野智的忐忑终于平静下来,却又开始一些煎熬和等待。

他重新用“地狱TAXI”的笔名投稿过去,然后又全部石沉大海。

 


帮会在与越南毒贩交易过程中被人赃并获,重要头目被捕入狱。

那是大野智卧底的第七年。

 


内部开了一个表彰大会,并没有曝光给媒体,出于安全的考虑。但其郑重与热烈,仍然让大野智很不适应。他的职业生涯起步于混乱的地下与危险的交易,从未站到过如此瞩目的位置。中居致辞的时候一改往日风格,出人意料地煽情。台上台下不停地看见有人在擦眼泪。

大野智带着勋章,看着中居的侧脸,知道他的感慨并不只在自己的七年。

 


“诶?我说过吗?”中居开始装糊涂,转身问大野智,“对了,上次那家烤肉店……”

“你说过,很多次。”大野智把胳膊搭在中居一望无际的办公桌上,“你说过我回来之后部门随便挑、你的办公室归我。”

“不可能!”

“后半句我编的——我在外面七年,厅里哪都不熟,放我去缉毒科还能有点用处。”

“石桥失踪了,你知道的。”

“你忍心让我去档案科?”

“其他的都可以。”

“没有其他了。”大野智难得地皱了眉头,“这张网编了七年,我漏掉了最大的鱼——石桥不来找我,我也要找他的。”

 


那个周末大野智再一次搬家,是警视厅特别奖励的公寓。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那个“I❤GAME”的徽章,没有用过,但放在抽屉里,和诸多琐碎的东西一起,已经有了些细微的划痕。连同那一夜他留下来得扑克牌,拿在手里。

——“不过也没关系,搬家的时候扔掉就好了——或者寄还给我也没关系哦,我们又不认识所以不用担心的。”

大野智拿在手里反复摩挲上面的图案。

——“不能告诉你们——呐,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哦,‘TAXI’桑,不可以告诉别人。”

大野智想没关系,他已经习惯保守秘密了——即使是每周仍旧能够听到他的声音——发生过的、没发生的,只要自己不再跟自己提起。

6

 

“嘛,我的话,一旦去求签,多半都是财运之类的——大吉,一定是这样。”二宫的语调很平淡,但大野智猜想他一定有所自满,“真的呢,跟人家算命的话,比如我想问事业的,对方马上回说,‘啊!不错呢!很有财运啊!’——这样。”

但我的话就会被说“32岁结婚呢。”大野智想。

STBY也很惊奇,“哇,好厉害。想让你分我一点呢。”

“唔。”二宫很干脆地说,“财运的话没关系,不过钱的话一分都别想。”

大野智也一起笑了出来。

“不过,”STBY很少对二宫做什么评论,“觉得你不像是会想‘啊,需要做点什么多赚点钱’——这种类型的人。”

二宫抻长了声音,“嘛、不过还是会吧,多少会有一点——诶?哦,对,最近新买了房产——投资?也不算吧,刚好有契机,遇上了‘那就也不错’这样。”

“‘那就也不错’?”STBY重复,“是这样啊。”

“诶?”二宫的声音马上短促起来,“你有什么事吗?”

“啊?”

“是想找我做什么事吗?”二宫笑,“给我介绍什么新工作吗?可以提的哦。STBY桑的话,我就是去帮忙也可以。”

“嘛、嘛”STBY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有些无措,“没有——暂时没有。”

“哦对,不可以随便说,我们的节目是直播的诶!”二宫把背景音乐推上来,“下次的直播也欢迎大家继续收听!听众朋友可以登录……”

 


大野智想起来想去问问松本润那家酒吧卖掉了没有,一时却不知道找谁问起。他在酒吧街认识的人太多了,以至于想知道些什么,反而很麻烦。拜托丸山帮他打听之后,大概过了一个礼拜,被告知果然已经卖掉了。

“我特意找了人去问——你猜我找到谁才问出来?”

大野智看着丸山一脸吃瘪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锦户亮?”那是丸山手里黑钱最狠的线人。

“是啊!”丸山一拍脸,“哭死我了……”

大野智拍拍他肩膀,“多谢,下次请你吃饭。”

丸山马上活了过来,“好啊,什么时候?”

“你再帮我问问卖给谁了。”

“我能问出来早就告诉你了呀!”

“去吧去吧、”大野智推他后背,“请你过生日。”

“你顺便好吗!”

 

回到警视厅工作后,生活开始明朗而琐碎。忙着联系家人和亲友、恢复以前的人际网络,忙着装修房子、逛一下家具城就可以消耗整个周末。

大野智再没去过酒吧街,也没有再回过之前的住处。无人知晓的狭窄单间、低矮阴暗的风俗店窝棚、或者是小原住过后来自己又去住了的公寓。那些地方留存下了太多回忆,即使很多时候日子灰暗稀薄,但人的记忆就是这样,会在你离开之后,某部分回忆浓缩、放大,最后充满代表性。

大野智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想到特意地跟什么告别,因为走得太过迫不及待、某种意义上,也足够轰轰烈烈。

所以再一次走近那家酒吧的时候,大野智有那么一瞬间恍惚。好像推门进去仍然有轰鸣的音乐、有混合复杂的味道、有松本润挑着眉毛对他说,“你不用天天来了。”

现场的巡警连忙打了个立正,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英雄——更重要的是,活着、并且回来的。

“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就是这样。”丸山转过身背对过尸体,他很久没见过这么狰狞的脸了,“报案的人说一开门就被吓傻了,什么都没敢动。”

“怎么发现的?”大野智印象里最后一次看见这扇大门,是紧锁的。现场看来也没有回复营业的迹象。

“房主拜托了清洁公司每个月来打扫一次。”丸山翻了翻记录,“今天正好是该来的日子,是第一次……不过他们真早啊。”但丸山已经一点困意都没有,完全清醒了。

大野智挥挥手,让人把尸体放下来。他走过去蹲下来仔细看了一会儿,丸山离着老远喊,“你认识他?”

“认识。”大野智站起身,尸袋被拉上,抬走了,“以前一起在松冈手下做事。”

丸山一个激灵。他听不出大野智的语气,伤感或者痛快,都无从揣测。大野智走过去摘下手套,“房主联系上了吗?我们去问问。”

 

 

头部的伤痕很明显,被啤酒瓶爆了头,黏着着玻璃粉末,现场的尸味混合着浓烈的酒气,但致命伤是颈部的勒痕,死于窒息。在车上大野智想了很久,他跟死者不算很熟,即使在松冈手下共事的时候也不多。在车上的时候他努力回想所有关于死者的回忆,终于把他和那间酒吧联系在了一起。

分不清颜色和气味的躁动里,加藤过来说松兄叫你过去。大野智拎着半瓶啤酒,走到酒吧深处的沙发。泰国佬眯着眼睛看着他;松冈说,“咱们今天不喝这个。”

死去的马仔当时就站在松冈身后。

大野智抡起酒瓶招呼到泰国佬头上;他紧跟着动手。

“嗨!到了。”丸山推推大野智,看见他一下子睁开眼睛,吓了一跳,“想什么呢你!”

我在想,“今天虽然太早了没什么人看热闹——”大野智顿了一下,“我还以为能看见锦户。”

丸山“哼”了一声,“你是没看见,我看见了——又被他刮走两张。”

“所以我们找到这了。”大野智笑,“是吧。”

“出人命了我去房产局查的好吗!快下车吧你,烦死了。”

大野智重新对一些字眼敏感起来。

那天几个泰国佬快要不行的时候,松冈说留人一命,不用赶尽杀绝。“谁知道今天一过,谁跟谁又成了朋友。”但说这话的松冈,现在在最性命无虞的地方。

如果不是这件事,害过谁或者被谁害过、七年间太多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得了。

大野智原本就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他单方面改变了生活状态,就可以一刀两断的。记得找他算账的,恐怕也不仅仅是石桥。

 

后来发现催大野智下车是没有必要的,但发现这个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走廊里等了半个小时。不高的办公楼里铺着厚厚的地毯,从楼下指示牌来看,似乎有好几家单位在这里办公。不时有来往的人,打扮新潮或者张扬不羁,但全都安静而没有声音。也没人正眼看他们。

领他们进来的助理进去好一会儿,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罐温热的乌龙茶,有点抱歉地说“翻了半天,现在就只有这个了……走廊那边有自动贩卖机。”

然后就把他们留在工作室外面了。

大野智猜想这或许是STBY拜托给二宫帮忙的新工作,当然也有可能,原本就是二宫的工作之一。大野智曾经想过,除了每周半个小时的录音,其余的时间他都在做什么——那些大野智一无所知。工作室的门很重,隔音效果很好。丸山快睡着了的时候大野智起身走向走廊里立着的一架钢琴,在一出电梯的地方。

但他不会弹,尝试着摁下去两三个单音,很快就把丸山弄醒了。

“啊,你好,我们是……”

“哦我听说了。”

大野智抬起头看见几步开外,二宫穿着一件苍绿色的长袖帽衫,袖子长出来一截,嘴唇紧绷着,手里拿着一份乐谱似的东西。头发被揉出一个很居家的造型,穿着拖鞋。二宫看见他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毫不掩饰的惊讶,大野智想着是不是要走近一点以便让他看清楚。丸山也回过头看着大野智,怕他是不是弄坏了人家的钢琴。

“没有……”二宫一边揉脸一边对丸山说,“我有点不自在……今天没刮胡子呢。”大野智这才听出他声音有点沙哑。

他应该是在这里熬夜了。大野智第一次看见工作场合的二宫和也,即使透过没有影像的声音,想象过很多次。专业的、干练的、挑剔但温和的,与他之前在酒吧遇见过的,不是同一个。

大野智走过去对他亮出证件,“想跟你了解些情况,希望能协助我们调查。”

二宫很认真地看了一眼大野智手中的警官证,很随意地抬头看了看他的脸,“我要下楼吃饭——你们,不介意的话……”

“啊啊没关系。”丸山连忙说,“那就打扰了。”

 

电梯门关上的时候,二宫在门缝里指了指外面那架钢琴,“警官有兴趣的话,下次我可以教你。”

大野智笑着说,“我们还是希望没有下次吧。”

二宫点头,“哦,也对。”然后就抱着胳膊靠在电梯镜面的内壁上,不再说话。

7

 

二宫鞋也没换,走进对面料理店的时候看见店员跟他熟络地打招呼,看见大野智跟丸山便问二宫今天坐哪,二宫说跟平时一样。也没有跟店员解释他们是什么人。

一楼角落的位置显得有点挤,坐下之后二宫翻着菜单,问他们要不要吃点什么——或者喝点儿什么。丸山只当他是在客气,连忙摆手说不用了。二宫认真地问“真的不用了?”然后真的就不再理他们,自顾自了。

等餐的时候丸山从口袋里掏出照片递到桌子上,没等推过去就被大野智摁住拿了回来。二宫笑了笑,“我现在很饿,胃口很好,没关系。”大野智犹豫了一下,“早点开始早点结束吧,”二宫说,“你们也很忙。”

看见二宫的表情后大野智还是后悔了。

“不认识。”二宫把照片还给他们,好像是自言自语,“怎么能打成这样?”

大野智斟酌着说,“有没有一点印象?你觉得我们做完复原的图片——脸部的,你能认出来吗?”问完觉得很没有水平。

二宫笑了,“那你们做完复原可以再来找我。”

丸山在桌子下面踢了大野智一脚,谁要这么急的!

菜很快就上来了。打开汤包的时候二宫问他们要不要尝一尝,“我不喜欢吃肉,但这家馅料不会很腻,汤也不油。”

大野和丸山很客气地拒绝了,但二宫也没再动那份汤包。大野智猜想他是被刚才的照片倒胃口了。二宫盛着粥喝了两口,听大野智问话,房子是在他的名下,清洁公司是他找的,钥匙在他手里,至于其他的,就无可奉告了。

“关于那里以前是经营什么的,你清楚吗?”丸山问。

二宫停下羹匙顺手挑了一下额前的刘海,“清楚。大野桑也很清楚吧?”

“能说一下为什么要买下那家店面吗?”大野智没有搭话,“或者说买下之后的打算。”

二宫低下头继续喝粥,大野智注意到他一直在喝那碗粥,点的小菜也没吃一口,“目前还没什么打算。”

丸山又踢了大野智一脚,他有点不耐烦了,眼前的二宫和也油盐不进,当然也更有可能的是,这位现任房东对以前的恩怨本来就一无所知。

“那打扰了,”大野智准备告辞,“可能之后还会来打扰。如果有什么想起来的,可以联系我们。”他并没有揣名片的习惯,科里印的名片都收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丸山正要掏自己的,大野智拿起笔在二宫的袖口写了一串电话号码。

二宫也没有躲,看着他写完,伸到眼前确定都能够认清,忽然说,“你字也很好看——第一次给我电话呢。”

“你可以找松本润要的。”

二宫收回手继续喝粥,不再说话。

 


回去的路上丸山一直想问大野智,之前是不是和二宫认识。他并不是没带眼睛,不过作为熟人的反应,两个人未免有点奇怪。

大野智说认识,不过是很久以前了,发生了一些误会,后来很久都没再联系。跟丸山解释完之后大野智觉得自己解释得很好,并没有什么复杂或者虚伪,都是实情。

“也是啊。”丸山很理解地说,“你以前的环境,肯定有很多迫不得已的地方。”

大野智却对这种开脱怯懦了。

真的吗?那现在呢?

 

 

“‘不久前有转校生来到班里,总是觉得眼熟,但想不起来。’”二宫的嗓音沙哑得更严重了,“‘忍不住问妈妈,知道OO君吗?啊,妈妈说,原先跟你同一家幼儿园啊。真是奇妙的重遇呢!二宫桑有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呢?’”二宫放下信纸,“啊、重遇呢,真的很奇妙诶——”

大野智觉得自己一口气吊在了心上。

“不过没有呢。”

站起身推开椅子,大野智调大了音量,去给自己倒了杯水,重新坐下。

二宫貌似很遗憾的口气,“这样‘奇妙的’‘重遇’,没有过呢。平常的话,要怎么样才会有呢?”STBY不在,二宫习惯性地自问自答,“如果有的话,会发生很特别的事情吧。但是我没有经历过呢。”

大野智捏着杯子,那天他们离开的时候二宫说回去要接着去录节目。大野智知道他一定不是故意的,因为自己从来没有透露过他是他的听众。那么他自欺欺人地在节目里抹杀掉他们的重遇,又有什么意义呢。

或许也只是,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而已。大野智想着喝完了杯子里剩下的水,节目尾声,他关掉频道。他很久没有录他的节目了,从恢复身份开始。刚开始是忙,后来落下一期两期,就没有心情再坚持下去。

很容易地就脱节了。

大野智放下水杯,打开软件,想尝试着录一下,他今天特别有欲望想说话,因为有些话二宫没有说、有些事实被他糊弄过去了。

“他说谎了。”大野智听到自己的声音缺少些底气,“……也可能是不记得了。”还有些急躁,“不过这样也好。”有些言不由衷。

大野智关掉软件,在弹出对话框问他要不要保存的时候选了“NO”。他们在主持与听众的位置上,一直都是,并没有对话发生,因为他没有话语权。

手机响起来,大野智打开看邮件。是陌生的号码,他没存过。很简单的一句话,没有表情,没有绘文字,看不出任何期待的语气。

“要不要我教你弹钢琴?”

 

 


“哦,也就是说没什么进展。”二宫言简意赅地总结。

大野智说“是”。简短到不想让二宫听出自己的不满。关于那间店面,二宫后来也没有说更多。同时案件在别的方面也没有进展,几周过后,就拖了下来。

二宫随意摁下几个键,踩了踏板,声音晕染开来,“不好意思呢,没帮上什么忙。”

大野智扶了下琴凳坐直,“我不知道原来今天还要谈案子。”

二宫一下子乐了,松开琴键和踏板侧过脸看他,“诶?不是吗?我以为如果不是因为有这个案子,你也不会来。”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开始了?”大野智有点紧张,“我什么都没带——也不知道需要带什么……”

“你带手来了就行了。”二宫说。大野智记得他很喜欢他的手,“很漂亮呢。”也记得把他的手握在手里的触感。二宫端详着大野智放在腿上的双手——或者说大野智不知道该放在那里才好的双手,“我很少看见男人留指甲呢。”

大野智并不是因为特殊的爱好、会把某个指头的指甲特意留起来,他就只是忘了剪了。并不算很长,和他的手指一样干净漂亮。

“沙发那边的小柜抽屉里有指甲刀。”二宫说,“你先把指甲剪了吧,剪秃,能把指肚完全露出来的程度。”

大野智很顺从地起身去找指甲刀,然后坐在茶几上铺了张报纸剪指甲。二宫过来把一个抱枕搂在怀里,侧坐在沙发上看着大野智,听见指甲刀一次次发出很清脆的声音,显得客厅更空旷。二宫的公寓很大,东西也不算少,某一个声音停下的当口,大野智也抬起头,撞上二宫的目光。

“你侧面看手臂的线条很好看诶。”二宫搂着抱枕,拖着下巴,“你开衫里面穿的什么?”

“背心。”

大概两三秒钟的空白,“那就拜托了。”

没等大野智反应过来这是不是个冷笑话,二宫已经搂着抱枕蹲到了他沙发前面,动手把他的开衫退掉了。大野智几乎凝滞地看着他动手,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二宫把抱枕揉到膝盖下面,险些没坐稳,大野智伸手扶住他。

二宫就在大野智的臂弯里、毫不犹疑地、顺着他的胳膊靠过去,抱住他。怀抱很温暖,是他一直都想要的温度。他把脸贴在大野智的颈侧,“很漂亮呢,”二宫说,“跟我想象的一样。”

大野智不敢问他,还想象过关于他的什么。他怕如果他们一样,那么答案恐怕无法说出口。他试图去看二宫的眼睛,但二宫把头抵在他的肩膀上不肯起来。大野智感觉到腰间的皮带扣被解开了,抽出来,所到之处一片微热。

 


大野智想二宫一定是喜欢他的,甚至就只是很“纯粹”地喜欢,会盯着他看、想靠近、想触碰。就好像是遇见刚上市的游戏——大野智打了个生动但是不太恰当的比方。然后他没有能力再去想更多。大野智用手捧着二宫的脸,但他的头越埋越深,把大野智的手留在了后颈的头发上。

二宫起先是用舌头,试探性地在密丛里舔舐,耐心地挑逗、润湿,刺激让大野智紧逼着呼吸抓紧他的肩膀。接着顶端被温吞的唇包含住,舌尖缠绕过那些敏感的纹路,随着膨胀和湿热,一点点艰难地推进。大野智想告诉他不要这么勉强,却除了神经战栗的快感而抑制不住的呻吟,什么都发不出。他看着二宫在怀里微动,好像一只猛撞而执拗的兽。

极限的尽头大野智甚至忘了推开二宫,失控地喷射在他的嘴里。

 

洗手间的水声响了很久,伴随着二宫的止不住地咳嗽。大野智走过去的时候二宫关了水龙头,脸上还有清洗留下的水迹,像一尾溺水的鱼,被人好心但错误地救起。

“感觉嗓子哑了好久了,”二宫扶着水池没抬头,脸边的头发湿淋淋的,“好像也没感冒,那是什么——咽炎?”

大野智捏着他的下巴让他偏过脸,然后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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